秋然忽的一怔,他忽然想起了夏天的那个夜晚,地火明夷,他第一次卜出的卦象。
从那天开始,他稳定如水的生活就开始变了。
他转头望过去,老人在土墙边席地而坐,身边简单的长幡倚靠在墙上,白底黑字写着“卜卦”两个字。老人向对面半蹲的妇人指着眼前的铜板,龟甲边的铜板四散而落,洒在了白布上。
秋然好奇地走了过去,看着老人捏着唇角的一瞥胡子,眼睛觑起冒着精光,缓缓摇着头。他满脸的皱褶仿佛是黄土坡上流水冲出的沙道,流水消逝了,纹理却永远镌刻了下来。
老人的青袍老旧斑驳,几块补丁让人觉得破陋简朴。他瘦骨嶙峋,可却透出一种猥琐的气质,精光在眼中游移,不知在想什么。
肩上背着暗红色包袱的妇人面色紧张,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铜板,不知所措。老人似乎抓住了她这一刻的犹疑和慌乱:“地火少见,我又观你印堂发黑,家里恐有变数啊!”
“大师!你说的是真的么?”妇人更加紧张起来。
“这还有假?我以寿数窥得天机,你可是最近有远行?”
“对对对!大师,我回娘家。”
“有个三四岁的孩子对不对?”
“是的,特别淘气的孩子。”妇人头点的像是摇动的拨浪鼓。
“那就对了,你儿子最近有灾祸啊!唉……”一声长叹,仿佛为妇人的孩子悲痛不已。
妇人抓住包裹的手越来越紧,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瞳孔晃得像是地震。她开始有了哭腔:“天师!神仙!你可要救救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老人伸出手阻住了女人的哭嚎,他闭上了眼睛,右手在空中不停地捻指。仿佛一瞬间大彻大悟,他睁开了双眼:“别难过,幸好你遇到了我。”
说着,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猛地一抖,把细长又粗糙的纸张甩开,露出了从上到下描印的红纱,复杂的符文像是九天之外的神迹。
“这是我用十年寿命窥天道,争时运,最后得来的法宝。一共就三张,可以驱邪避凶,斩杀妖魔……”
“神仙,求您给我一张吧。”
“哎,这是我用来危急关头保命的,怎么能……”
“求求您了神仙,您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子吧!”妇人忽的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声音。
“罢!罢!罢!”老人摇了摇头,满是痛心和不舍,“相逢即是有缘,上天好生。我本该给你,只是昨天有个员外允了百两黄金来求,真教我为难啊……”
妇人听言,一瞬间摔坐在地上,百两黄金她怎么都是拿不出来的。
“唉,”老人痛心疾首,“金银怎么比得过人命呢,这样吧,你随便给我几两银钱,我赠你便是!”
妇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张地把手探进包裹,寻摸了一会儿,掏出来鼓鼓囊囊的钱袋。
“仙人,我身上就这些了,您可怜可怜我那孩儿吧!”妇人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老人摇着头,伸手去拿,忽然一只手探过来,阻住了他。两人同时惊讶地望向手的主人,瞪着这个忽如其来的俊朗男孩。
“下卦乾,上卦巽,这是小畜卦,怎么会是明夷呢?”秋然认真地指出了老人的错误。
妇人一瞬间收回了手,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卦象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秋然轻声说着,“这是吉卦,你赶紧回家吧,家里最近会有小财的。”
妇人半信半疑地看向老人,老人愠怒的脸色又故作神秘起来:“哪里来的娃娃,可别亵渎了神灵,揣错了天意。”
“对啊孩子,去别处玩吧,仙人说的可都是对的。”妇人轻柔地说。
“嗯?他说了什么是对的?”
“仙人知我出远门。”
“你背着包裹,自然是出远门的。”
妇人不由得抓紧了包袱:“他还算出我有个三岁大的孩子。”
“你腰间别着拨浪鼓呢。”秋然指着小巧的玩具。
“那怎么知道是儿子的?”
“你不是说孩子很淘气么,八成是男孩。”
妇人一瞬间反应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向老人,眼中像是有火在烧。
“胡……胡说八道。”老人不敢看妇人的眼睛,咳了两声后闭上了眼睛。
秋然转身要走,忽的被妇人拦住了,她打开了钱袋,拿出了十几个铜板,送到了男孩掌心:“好孩子,拿着买些吃的。”
“我不能要。”秋然把手推过去。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婶婶还得多谢你呢,不然被骗了都不知道。”她用眼神剐着假装没有听见的老人。
“这……”秋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却看见妇人把钱袋塞进了包袱,转身离开了。
秋阳照了下来,把土墙的阴影投在了他的脚尖前。秋然抬头,一时间被阳光照得眼前模糊,他低头,发现暗影里忽然探来了一只枯瘦的手。
他猛地收回摊开的手掌,把铜钱攥在了手心。眼前模糊消散了,老人站到了眼前,遮住了煦暖的阳光。
“你这娃娃,坏祖爷爷好事!”老人吹胡子瞪眼。
“是你骗人在先!”
“骗人?占卜的事能算骗么?”
老人忽的伸手,抢走了他另一只手的包子。似乎还是不够解气,老人猛地一推,让他踉跄着坐在了地上。
秋然忽的恼怒起来,猛地扑向转身拿起长幡的老人,跳到他的背上,从身后缠住了他。老人扭动着身子,像一只蠕虫一样想要甩开男孩,却无可奈何。他扔下了长幡,猛地扯住男孩环上的双手,把男孩从背上甩了下去。
老人气喘吁吁地拿起长幡,转身打向摔坐在地上的男孩。素色的幡布忽然被风吹着在两人之间飘动,风轻了,老人却在长幡落下的时候看向了男孩。
看向了他腰间悬挂的栗褐色古埙。
老人握住了幡杆,缓缓地蹲在了男孩身边,拿起了刻着碧色祥云的陶埙,端看起来。
秋然忽的在他的精神里看到了一丝忧伤和期冀,似乎是看着多年未见的故人。他本想抢过古埙,可老人这一刻很静,静得像是混沌初开的时刻。
过了许久,沉默消散了,老人的眼神又变得促狭和跳脱。
“娃娃,告诉祖爷爷,这埙谁给你的?”老人把秋然扶了起来,眯着眼睛笑。
“要你管?”
“哎,祖爷爷不也是吃不上饭了么?再说,怎么能叫骗,祖爷爷先帮她保存着财物,省得她被山贼打劫啊。”笑容更盛了,老人嘴角的八字胡不停跳动着。
“谁信你个老头。”秋然看出了老人笑容里的善意,却为他自称祖爷爷感到愠怒,也不客气地喊着他。
“哈哈哈哈哈,祖爷爷是老头,娃娃,你还没说谁给你的呢?”
“我父亲给的。”
“那你阿爷呢?”
“不知道,走散了。”
老人忽然又沉默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又有了一丝惆怅。过了许久,老人捡起了长幡,眺望着开始下落的夕阳。傍晚的南济镇幽静起来,橘色的落日挂在遥远的天际,给小镇铺上一层温存的霞光。
“娃娃,跟着祖爷爷学卜卦好不好?”
“你?地火明夷?”
“……星相和地志祖爷爷也会的。”
“我也会。”
“那你要去哪啊?”
“长安。”
“很远的。”
“我知道。”
“马上入冬了。”
“我知道……”
“娃娃你看这样怎么样?你帮着祖爷爷卜卦,咱们存点钱,也好让你有盘缠去长安。”
“你怎么知道我没钱?”
“抢包子的有钱人祖爷爷没见过。”
秋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原来他注意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想了想这段时间的坎坷和漂泊,明白如果这样下去,他很难走到长安了,也有可能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秋天傍晚的风吹了过来,让他微微发抖。
“我可不帮你骗人。”
“有你在,祖爷爷哪还用得着骗人……呸!祖爷爷就没骗过人,”老头昂起头捏着胡须,“祖爷爷那是让他们知道世间险恶。”
“不骗人就可以。”秋然忽地跑了起来,回过头朝着老头喊,“老头,在这等我一会儿。”
老人笑,摇了摇头,靠着墙坐了下来,打着盹等着奔跑而去的男孩。
“这是包子钱,”秋然把铜板递给正在收摊的男人,街上的人稀少了,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嘈杂,“刚才太饿了,实在不好意思。”
“嗯,我眼光毒得很,早看出孩子你什么样的人了,”摊主忙着收拾摊子,没有看面容精致的男孩,“不然我怎么会忽然想讲这么多话,很久没那么啰嗦了。”
“找到家里人了?”男人问。
“还没有,不过我肯定能找到的。”
“能早些找到就好,这世道乱的很,还是和家人在一起踏实。”老板转身去拿男孩手里的铜钱,“哎,多了。”
“再给我包几个吧。”
“行,要是之后在南济,可别忘了来买我家的包子。”摊主把打算带回家的笼屉打开来,用黄油纸包了几个,他忽的一顿,又放了两个进去,笑笑,“这算是送的,今天孩儿他娘生辰。”
秋然叉手施了一礼,接过了黄油纸包。他意识到了摊主的好意,却没拆穿,转身跑向了和老头约定的地方。
夕阳全落了下去,夜色笼罩着小镇。
“老头,包子吃么?”
“包子这种东西,祖爷爷是不吃的……”老头看着男孩正打算收回的手,连忙抢了过来,“不过看在你娃娃的份上,我就当今天的晚饭了。”
秋然对这个老头无可奈何。
“祖爷爷不是不劳而获的人,这样,你给祖爷爷吃的,祖爷爷把住的地方分给你。”
“嗯?”
“总不能睡这吧?”
“在哪?”
“跟着祖爷爷走。”
老头拿起了长幡,带着秋然在小镇幽暗的巷子里穿梭着。月亮从弯弯绕绕的小巷子上忽隐忽现,巷子幽暗,走了一段距离才有人家门口挂着红灯笼,照在一小片的地方。不时有狗吠声传来,在夜色里悠悠飘远。
漫长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长晚桥底朦朦胧胧的,旁边宁缘河映着皎洁的月光,在夜风中泛起涟漪,光影浮动。
秋然站在铺开的枯黄草堆前:“不住大街上?”
老头似乎明白了他的话:“哎,祖爷爷本来是住客栈的,甚至有财主要把宅子送我呢,可祖爷爷得夜观天象不是,睡桥底正好。”
他把长幡放在一边,躺在了草堆上。秋然摇了摇头,也躺在了一边,忽然听见了老头的鼾声。
男孩望着夜空中的月儿,怔怔出神,慢慢的,也睡了过去。夜风吹了过来,裹挟着凉意在男孩身上游动。
老人忽地翻身,把宽大的袍袖遮在了衣衫单薄的男孩身上,挡住了侵袭而来的凉意,自然而然。
仿佛很多年前也这样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