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看着逐渐走远的男人背影,大腹便便的财主在长路尽头慢慢模糊了。
“老头,你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昏黄的夕照却掩不住他惊奇的目光。他从早上开始和老头互相搭配着,在街角路边给路过的人占卜。他凭着《周易》里看来的东西应付着,在一边小声地提醒老头的错误,渐渐的,来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一个中年财主走到了两人身前,忽然他学过的东西不够用了,身穿锦衣的财主懂的更多,很快就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万分危急的情况下,老头忽然褪去了一整天的晕晕乎乎和插科打诨,说出了财主的以前经历的事情,又预测了他往后十年的起伏。这让财主目瞪口呆,最后在拜谢和感激中给了他们一个金铤子。
“哈哈哈哈哈,也不看看祖爷爷是谁。”老头咬着了下金铤子,黄澄澄的金子让他兴奋不已,“别说他了,皇帝老儿的过去未来我都算得清。”
“老头你就胡吹吧。”秋然知道他又开始不正经了。
“怎么能是胡吹?祖爷爷随便教个学生都是能进太史局的,”老头抛动着沉甸甸的金块,眉飞色舞的,“不对,不是能进,是能做太史令的。”
“太史局?”
“太史局你不知道?就是给皇帝老儿制定历法、观测星象、推演运数的。”他又把金子在石板上划刻,画着莫名的图案,“对了还有记载史料。”
“我当然知道太史局,我是说你有学生?”
“当然了,武帝朝的太史令就是祖爷爷的学生,”老头似乎怕男孩不信,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说起来那个学生是最认真的一个了,也最不像祖爷爷,当官有什么好的,多无趣啊,还是在九州各地游历好啊。”
秋然习惯了听他的大话,只摇了摇头。
“怎么娃娃你不信?我那学生可是凭借着一句话就让武帝立了太子的,”老头把金铤子放进了怀里,“那时候武帝可是春秋鼎盛,也不能说鼎盛吧,不过可比祖爷爷年轻多了。谁提立太子这事都会被鞭笞一顿。就我那不成器的学生,夜观天象,说了句‘金星伴月,大业长宁’,随后武帝就立了林格做太子。”
“不对吧,我记得扬州那位皇帝名叫林恪。”
“这是后来的事了,林格做太子时北征突厥,一个计策便让突厥分裂成了东西两部。又设立仓储仓运制度,增户垦田,让人口增加了一倍。别的不说,单就这两项祖爷爷就很欣赏他。”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上书谏言设立科举制度,科举你知道吧,就是用考试来招揽人才。”
秋然点了点头,他是知道的,也正是因为有了科举,村子里的人才让何夫子设了学堂,期望着孩子学成了走出村子,飞黄腾达。
“武帝很是喜爱这个儿子,又有前几样政绩,所以他没有丝毫反对,鼎力支持在全国推行科举取士。”老头又拿出了铜板来把玩,用拇指弹起,让青白色的铜钱跳动翻滚着,“就是这个制度,让许多穷苦的人有了当官的路子,兹要是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就可以从政为官,走入朝堂。但世家大族不喜欢啊,他们认为这样的制度动摇了他们的地位,你想啊,以前他们一句话就可以让族人入仕,现在也要和普天下的学子竞争了。”
“这样很公平啊。”
“只能说稍微公平了些。”老头笑着摇头,“所以林格渐渐失去了世家大族的支持,管理朝野也困难了起来。不过他很是坚定,被谩骂,被排挤,甚至被刺杀,都没有放弃过。”
“那后来怎么没做皇帝?”
“这要说到十年前一个暴雨的夜晚了,那个夜晚武帝和太子林格双双暴毙,父慈子孝的两个人死在了同一个晚上。”
“谋杀。”秋然轻声说。
“可谁知道呢?很多人像你一样猜测着,所以那个夜晚也被人称为‘龙霖之变’。”老头打了个哈欠,“再后来么,国不可一日为君,二皇子林恪在士族的拥戴下登基了,也就是现在羁縻于扬州行宫的业帝了。”
“后来也没取消科举啊。”
“没啊,”老头舒了个懒腰,“业帝不但没取消科举,又大力兴修水利,两征高丽。疯狂得让人侧目。”
“所以那句话是错的。”
“金星伴月,大业长宁?”老头忽然沉默了,沉默像是横亘在天际的巨大落日。“娃娃你信占卜么?”
“不知道,我父亲不信。”
老头把铜钱放到眼前,透过方孔看着人迹渐少的长街。他不停移动着,最后视线落在了身边蓝衣白裳的男孩身上。他把铜板一抛,扔给了男孩。
“知道这个么?”
“铜板啊。”秋然不明所以。
“知道为什么是青白色么?”
“里面加了锡和铅,所以要比以往的五铢钱白很多。”
“娃娃懂得挺多啊。那你看看手里的铜板。”
秋然把掌心的铜钱拿到眼前翻看,圆形方孔的钱币青白光滑,在秋风里触手微凉,他却不知道应该看什么。
“看什么?”
“五铢钱,上面刻的是什么?”
“当然是五啊。”秋然翻了一面,看着左侧凸起的刻字。他忽然奇异起来,认真地看着,“好像多了一笔,是……是凶?”
“是五,林恪登基后重铸了铜币,也是仿照以前五铢的制式。只是印制币模的官员疏忽了,在五的旁边多刻了一笔。后来也没人在意这个,全按照同样的币模制造铜板。”老头打了个喷嚏,觉得秋天更深了,“所以流入民间的时候,很多人说这是凶钱,业朝要走向衰败。现在你看看这风雨飘摇的山河。”
“巧合?”秋然把钱币递给了老头。
“哈哈哈哈哈,祖爷爷不知道,”老头站了起来,揽着男孩的肩膀,“现在祖爷爷有更重要的事,赚钱了,祖爷爷带你去挥霍。”
秋然在夕照中被老头揽着走向了街市,灯火在店铺前一盏盏亮了起来。南济虽不是大城,但祥和闲适,许多店家在日落后还会打开店门,让不急于回家的或喜欢出来玩的人有个去处,直到宵禁。
男孩在昏黄的灯火照耀下踏过青石板道,咬了一口酥甜的点心,感觉香甜在舌尖化开了,漫上了整个嘴巴。他身上的蓝衣外裹了件米白色的御风狐裘,他想这就是老头说的挥霍了,让他多日来与凉风的斗争停下了,感觉很是温暖。
等到老头带他在热闹的店铺前排了久久的队,最后却只买了两个点心后,他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挥霍。
“老头,甜是甜,但是不是花的太多了?”他看向一边大快朵颐的老头,看见他浑然不顾点心的渣滓落到青袍上。
“你个娃娃懂什么,这是樱桃毕罗,南济能吃到就不错了,贵点怎么了?咱们可是赚了个金铤子的。”
“可你知道这么多天就我们买了这个,店家都没想到有人舍得买。而且,你买这么贵的东西,压根就不要排队。”
“祖……祖爷爷以为他们都是吃得起的。”老头微赧,大笑着挠头。忽的又变得怪诞起来,“谁能想到啊,连个樱桃毕罗都吃不起,想当初祖爷爷可是吃过天花毕罗的,那可是表皮金黄入口酥脆啊。”
宁静的巷子里响着老头咂嘴的声音,仿佛说起的美食就在眼前一样:“想想都难忘,可惜不能经常吃,娃娃你知道为什么不能经常吃么?因为这是皇帝老儿才能吃的,皇帝老儿在烧尾宴上才能吃到的。”
“娃娃你知道什么是烧尾宴么?”秋然听着他忽然拔高的声调,知道他又要开始卖弄了,没有接话,只听着他在那里喋喋不休。
“烧尾宴那可是贵人才吃得上的,天花毕罗就不说了,巨胜奴你估计都没听过,松脆爽口,嚼一下惊动十里人。还有甜雪,你说毕罗甜,那是你没吃过甜雪,那入口即化,口感像雪一样。”
秋然实在听不了这样的絮叨了,加快了脚步,走在了老头的前边。老头却兴致不减:“哎,娃娃你别走这么快啊,我还没说完呢。还有贵妃红,咱也不知道皇帝老儿怎么想的,用这个给吃的取名字,我看着坐在皇帝老儿身边的贵妃,吃得如坐针毡。”
声音幽幽的从身后传来,不再高亢了,却连绵不绝起来:“还有长生粥、金乳酥、仙人脔、金铃炙、玉露团、赐绯含香、缠花云梦肉、遍地锦装、冷蟾儿羹……”
忽然细碎的声音停滞了,仿佛灯火熄灭。
秋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幽暗小巷,老头贼兮兮地趴在了木门上,眯眼不知向里面看着什么。
男孩走了过去,扫了一眼两扇木门间的缝隙。狭窄的缝隙里是昏暗的院子,黑黢黢的看不清东西,院子的尽头是点着油灯的小屋子。油灯昏黄,把浴桶里女人的肌肤衬得朦胧,热气蒸腾,在女人颈上弥漫。
“别看了。”秋然摇了摇头,推动眯着眼睛、快要流出口水的老头。
“哎哎别闹!”老头也不转脸,盯着缝隙直看,左手轻轻搡着男孩。
“老不正经就是你这样的吧。”
“什么叫不正经,祖爷爷这叫欣赏。”老头一边解释,一边赞叹,“哎别坐下啊,站起来!啧啧啧,这白嫩……欣赏你懂么,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啊,不好好观赏对不起神灵的……热气也太多了,白,真白!”
秋然实在是无可奈何了,正要把老头拉走,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后退两步,退进了红灯笼照不到的黑暗里。
“老头你被打过么?”
“谁敢打祖爷爷!”老头朝门缝贴得更近了,只恨不能把眼皮扒开,让眼睛离得更近些。却没注意男孩的声音轻微起来,身边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了。
“你个老泼皮,又偷看人洗澡!”大汉浑厚的声音在老头耳边炸裂,他转身去看,忽然一个硕大的拳头从眼前挥舞了过来,打在了左眼上,那只望着门缝的左眼。
他摔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幡也一起倒了下去,汉子却没停下,对着老头踢打起来。
老头的哎呦喊痛声混着女人远远的惊慌尖叫,在晦暗的夜色中四散开来。
给宁静的南济添上了一丝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