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站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窗外的天色更加昏暗了,窸窣的雨点开始打湿楼阁外广阔的干燥石板。
他看着被高举起来的纸带,想起了多年之前那个星月高悬的夜晚。夜风吹过木窗的缝隙,父亲把这样的纸条折给了他。
“说不清的正反,走不完的轮回。时空在莫比乌斯中交错,首尾相连,互为谜底。”
他仍记得灯火照耀下父亲的低低自语,像是倾诉,又像是低声自问。从那一刻开始,父亲身上的神秘感便被他感觉到了。只是他找不到解开谜底的答案,父亲告诉他这是莫比乌斯环。
他忽然又模仿着折了出来。
他想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这样的构造更巧妙、更令人赞叹的了。他其实有点担心,因为他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他想也许讲师不会在意这样的东西。
司业的询问让他成了众人眼光中的焦点。
“司业,这是莫比乌斯环,只有一个面的环。”他解释着,“用笔墨划过纸面不触碰边缘,可以涂上整个折纸。”
“哦?”宁司业似乎得到了一点解答,却仍然不能完全理解,身边的直讲要帮他刻绘,可他太过好奇了,俯身用直讲条案上的毛笔蘸着墨水划在了纸带上,“好!大道至简啊,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纸带有这样神奇的事情。”
两个直讲也点头表达赞赏。
“把纸带从中间裁开的话……”
“会怎样?”宁司业想裁开一定会断裂的,可男孩的话分明有着不一样的后续。他等不及了,倾身拿过最近一个考生桌上的裁刀,利落地划在纸条上。
纸条展开了,变成了一个更大的环带。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情景惊讶到了,一个年轻的直讲不由得拍掌而赞。老人和他面前的少年脸色阴郁着,仿佛天空中的浓云压在了他们的头顶。
“好!”宁司业赞叹,“我认为这可以评为甲等……”
“慢着!”老人嘶哑的声音止住了他的话语,声音像是磨石擦在粗糙的刀刃上,“宁司业,可否听我一言?”
老人也站了起来,宁司业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纸带可是你所创?”
“不是。”
“可有实际应用?”
“没有。”
“那如何算得上佳品?”两人的问答在众人的耳际响起,老人又自若地捻起了胡须,“班牙之道在于运用,如此华而不实、投机取巧的东西,不是该为丁等末么?”
“可这轮的题目是机巧……”年轻的直讲忍不住站出来打抱不平,却又被老人斜睥而来的目光止住了,眼神中似乎有灰暗的刀锋。
“不论题目是什么,班牙院取材一向是求新、求变、求用,如此非原创、无实用的东西怎么算优秀?”
“马博士所讲确实是我院之理念,”宁司业把手上的纸带放下了,看了一眼老人,又盯着男孩,“机巧之术,在于实操,虽没有完美的运用,但这样独特的东西我想以后一定会为人称道。不如这样,考生这制作简约而不简单,折个中,乙等中如何?”
直讲看着宁司业投向老人的询问目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一瞬间明白了司业的打算。封沁入院试向来只有甲乙丙三种标准,丁等其实便是淘汰,男孩再没机会进入第二轮了。
司业用折中的方法让他有机会继续考试,乙等中,这样不上不下的评讲,看来宁司业也想看看男孩是否还有什么别出机杼的佳作了。
直讲知道如果男孩第二轮可以展露头角,宁司业拼着得罪马博士也会把他收进门下了。
马博士蹙眉沉默了一会儿,阴沉着点了点头。
两个主考官复又跪坐下去,端肃有如泰山。
至此第一场考核的风波稍微停息,直讲在名册上记下了乙等中的结果。
“第二轮的题目是‘自然’,匠心,是万物之心,机扩来于天地,用于天地。第二轮是要考你们的观察之心、慎思之心、反哺之心,用具没有变化,你们要在规定时间里或仿制、或创造出可以用于自然的作品。”直讲站在所有人的前方,朗声说着,“比如这位考生上一轮的木伞,木材来源于天地,伞可遮雨遮阳,又用于天地,此可谓自然之理。”
“第一轮的作品不能直接用于第二轮。”宁司业的声音淡淡的,不是在询问,而是直接给了要求。
直讲微笑着点头,忽然他明白了司业的意思,看来宁司业也不是好惹的人。国主侄子的脸色一瞬间暗了下去,不知是雷雨天气的影响,还是司业的话语打击的,年轻的直讲不由得在心里笑。
“开始!”他朗声宣布。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教舍里陷入了安静之中,没有人动手操作,却都四处回顾,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直讲在过道里徘徊着,四处望着教舍里的男男女女。他环顾了几圈,这一轮不像上一轮一样,大半的人都可以应付自如。毕竟上一轮考的是动手能力,这一轮却要把作品用于万物之上。
他忽然一瞬间看向了最后一排的那个男孩。
他太期待男孩接下来的操作了,莫比乌斯环,他在心里想着这个看似简单却引人深思的东西。他觉得这个男孩虽然清冷,却有着毫不掩饰的倔强,眼神里的东西坚硬如铁。
可男孩现在望着窗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秋然透过窗边考生的身影眺望着镂花木窗外的景色,天昏暗着,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纱。更遥远的天际浓云翻滚,又像是被狂风吹着游走。风从天际吹了下来,窗边女孩的发丝被风吹开来,沾染了她的嘴唇。
女孩正要把嘴角的头发拨开,忽然天地间闪着耀眼的白光,目光所及都是一闪而逝的明亮。她忽然下意识转头看向后排那个端丽的男孩,他精致的面容自一开始就让女孩着意起来,后来惊讶众人的言行更是令她心动。
男孩似乎在看她,她一瞬间感觉脸颊发烫。可仔细看了看,他似乎是在看窗外远处的景色。
她一瞬间又有些失落。
她喜欢男孩的眉眼,从容、倔强、聪慧都在这个方寸地方隐隐展露出来,她想自己一定要通过这场考试。她想以后可以和这样英俊又优秀的男孩同窗。她想其实现在也是同窗,只是她在窗边,那个人只看得到窗外。
我有机会让你看到我么?她想。
那我要通过第二轮,以后用许多个日夜的努力让你看到我,可第二轮的试题这么难,又有什么办法呢?
隆隆的雷声从远方传来了,笼罩了她的耳际。忽然男孩的眼中亮了一下,她看得出来,虽然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可那一瞬间眼神里包含的一定是自信和从容。
你是有应对的办法了么?
秋然在隆隆的雷声里想到了两个季节前的冬天,雷声在耳边炸开,他撞上了可爱又善良的小女孩。
红豆泥,她总爱笑,像冬然一样,只是妹妹的嘴角会有清浅的梨涡。
雷!
他的脑海里忽然像是泉水喷涌,像是无数的丝线交织成繁密的网。
一瞬间他想出了试题的答案。
秋然把条案上的铜片取了过来,锉刀楔刻在泛着暗淡橙光的铜片上。他猛地划过黄铜,刀锋和金属间溅出一两点火花。铜片在“滋啦”声里被划了开来,手指摸在展开的铜片边缘,像是磨好的利刃刀口。
整个教舍的宁静似乎被刻划的声音打破了,凌乱的劈刻声盖住了直讲走动的踱步声。
直讲注意到了男孩的动作,其实他一直关注着最后一排的动静,男孩在今天第一声雷里动了起来,把他的好奇和期待推到了顶峰。
他是整个教舍里第一个着手的人。
也许会是这一二十个考生里最能排众而出的人了,可直讲还是不由得担心,他看到了男孩的制作。他只是拿过了铜片和铁丝,泛着金属光泽的两样东西在他手里翻转。
铜片被刻划成鱼尾形状的东西,他没有见过,他想男孩真是太过惊人了,又是一件神秘的、引人注目的物件。
引人注目,许多个考生都不时回顾着这个最后一排的男孩。他甚至在几个女孩的目光里看到了仰慕和崇拜,他不由得想笑,哪怕是司业想要得到这样的关注都殊为不易。
“笃、笃、笃……”又是戒尺敲击条案的刺耳声音。
教舍外大雨滂沱,雨水砸在石板上又四溅开来,无数个这样的声音汇聚起来笼罩了楼阁,湿气被风裹挟着吹进木窗洞开的教舍。
“时间到!”
直讲如之前一样从前到后收着考生的作品,有一时间没有完成的,年轻的直讲总会多等一会儿,他们似乎在这样的焦急和紧张里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已经被收走物件的考生不约而同地转身后望,他们的目光都聚在了最后一排那个男孩的身上。
他们想知道他又会有什么惊人之作。
或者碌碌无为,第一轮的精巧之物只是巧合和运气。直讲把物件放在托盘上堆叠起来的最高处,转身走向教舍前方。少年们盯着最高处的物件随着直讲的脚步转头,少女们丝毫不动,回望着那个比她们还要好看的男孩。
教舍里的关注聚集在一个人的身上,直讲和司业都对其他人的作品没了兴趣。马博士也不时瞥着最高处的古怪东西,像是鱼尾,又像是瓦片。
宁司业直接拿着物件站了起来,目光看向最后一排的那个男孩,他没心思再等下去了,这个男孩要么石破天惊、成为他最在乎的学生,要么泯然众人、任由他人的欺辱和嘲笑。
“这是什么?”宁司业朗声问。
“鱼尾铜瓦。”
“有何作用?”
秋然低眼看了看回望向他的许多道目光,带着好奇、带着倾慕、带着艳羡、带着嫉妒,一时间他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可他泰然自若。
“引雷。”
雨天的第二次电闪雷鸣从遥远的天际传进教舍,却掩不住男孩震人心魄的话语。
他的话像是雷霆在众人耳边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