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转身回望过去,看向端坐在棕褐骏马上的狂傲男孩,一人一马背对着骄阳,耀眼的光从他肩上刺来。
这个后来成为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的人手持马鞭,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一样侧立着。
“喂!”身穿米色劲装的男孩用马鞭指向秋然,直直地望着他,“你是谁啊?知道我是谁么?”
秋然直视着坐在马上的男孩,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在领口别着黄金利剑,左手持缰的拇指上却戴了个独山玉扳指。坚韧细腻的青玉华贵夺目,配在一个年幼的男孩手上却有一丝古怪。
“你谁?”秋然淡淡地说。
“哎呦呵!还有不知道我是谁的?”男孩身下的越影马甩了甩头,在原地翻动着马蹄。
“夏无余!”秋然身旁的女孩恼了起来,指着男孩斥责起来,“你不是该在学堂读书么?你又逃学!我告诉阿爷去!”
“我哪有逃学,先生今天回家省亲,族里的人都没去。”夏无余放下了马鞭,轻声说,“末末你旁边这人谁啊?”
“我不管你是谁啊,”男孩没等夏未末回答,又扬起了马鞭,像是一种挑衅,“你刚才问能不能做到,我告诉你,没有夏家做不到的事。如果你不知道夏家,那我告诉你,夏家是六姓七望里最富有的家族!知道遍布九州的陶朱商会么?夏家的!知道国主唯一畏惧的是谁么?还是夏家!”
男孩好像终于把铺垫炫耀完了,咳了一声:“那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么?我是洛阳夏氏的夏无余!”
他流利地说完了冗长的话,像是练习了很多次一样。秋然看着说到最后高昂起头来的男孩不置可否,想着他这种骄狂真是太过幼稚了。
忽然夏未末忍不住了,对着自己双生哥哥大声呵斥:“夏无余!你又在府里骑马!”
“末末我可是你哥哥,你给我留点面子。”
“什么哥哥!早出生半刻而已,也许还没有半刻呢!”夏未末跑到了骏马旁边,扯着男孩米色劲装柔软的袖子,“你给我下来!快下来!”
“哎哎!别拉我,我刚驯服这匹越影。”骏马似乎配合着他的话,开始抖动身子,打着响鼻,显得烦躁起来。
“我不管!你说秋然就是说我,还有上个月你从我这借的钱还没还呢,你花哪了?”
“好了好了,末末我下来,你别拽我了……”
忽然骏马像是极度烦躁了,嘶吼声响了起来。它猛蹬前蹄,前身一瞬间腾空人立起来,带着马背上的男孩也越来越高。
夏未末不再扯衣袖了,慌乱地看着夏无余没头苍蝇一样去找马缰,他把皮革马鞭打在马身上,却没有效果。
一时间附近的所有人都惊住了,不知所措。
忽然一个身影跃到了腾空的骏马身下,光滑的蹄铁在他的头上闪烁着危险又凌厉的光辉。
他冲到棕马身前,却没有一丝停顿,猛地扯住早已从夏无余那里脱手的马缰。粗糙的马缰磨得秋然左手掌心生痛,他却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他用尽全力地拉扯缰绳,想要控住腾空的骏马。
越影已经不再是一匹马驹了,它的胸前肌肉贲突,四肢笔直健硕,良马的骄傲让它轻易不会被人驯服。
秋然感觉手中的缰绳要割破他的肌肤了,像是有小刀在手心划。附近的丫鬟仆人都被惊住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夏未末看着处在危险中的两个男孩焦急起来,想要跳过来帮助秋然。
“别过来!”秋然扫了一眼,大声喝止了女孩。这种情况太过危险了,再多一个女孩也于事无补。他猛地在心里想着以前学过的驯马方法,心电急转。
“啊!”他咆哮起来,用尽所有力气拉动缰绳,借由与缰绳相连的马嚼子把骏马扯住。他一瞬间把马身拉下了一些,这一瞬间他不再迟疑,猛地跳了起来,右臂探出勒在了骏马虬实的颈上。
他一边把马身下压,一边用右掌抚摸着马儿颈侧柔软的细毛。他边拍边抚,让正要发狂的马儿温驯下来。
马嘶声在众人的惊讶神情中变低了。
马蹄逐渐落地,缰绳被秋然握在手里不放开,直到它安静下来没有了一丝闹腾。夏无余伏在马鬃上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男孩面露好奇。
丫鬟们和仆人们一瞬间围了上来,绕着夏无余和夏未末两个主子忙不迭地或请罪、或关心。
“不是他们的错,”秋然没有看他们,轻抚低首靠近着自己的骏马脸庞,“是口衔有问题,生铁的口衔材质虽不是最好的,但也勉强够用。只是这形制和弧度不合适,让它感觉不舒服了。”
他抬头看着坐在马背上的男孩:“它摇头晃脑、不断翻动舌头的时候你就该发现的。”
夏无余忽然一瞬间收敛了傲气,踩着黄铜所制的马镫跳了下来。他刚才御马的时候,习惯性地把脚掌踩进去一小半,如果马儿真的发狂,他也不会被马镫扯住。
万分危急的时刻他正要跳下,忽然男孩跃出来制住了狂马。他不由得敬佩起来,越影是天下最难驯的良马之一了,他一开始给马戴嚼子的时候都很费力。
秋然的话让他一瞬间明白了原因。
“你会驯马?”他走到秋然的身边,盯着蓝衣白裳男孩精致的脸,“那你御马怎么样?敢不敢比一比?”
“夏无余!”女孩拨开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丫鬟们,走到两人一旁,“你还要赛马?阿爷连在府里骑马都不许的!”
秋然也觉得这个男孩心真是太大了,惊险的氛围还没淡化,他就想着比赛。
“比一比么,不会有事的。”夏无余转脸对着妹妹解释,又看着安抚骏马的秋然满怀期待。
“少爷,”妇人走到了几人的面前,矮身对着夏无余施了一礼,小意地提醒着他不要为难秋然,“夫人吩咐了,秋然少爷以后住在府里,一应的一切都和您是一样的。”
“哦?阿娘可是对国主的孩子都很冷淡的。”夏无余更加对这个男孩好奇了,“你究竟是谁啊?”
“我朋友!我带回来的,怎么了!”夏未末大眼圆睁瞪着面露好奇的哥哥,她知道夏无余的性格,如果被他盯上了,哪怕是贵族子弟都很头大的,“夏无余,你别想像欺负其他人一样欺负秋然!”
“我哪里是想欺负他,我只是想和他比一比御马。”他转脸看着秋然,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怎么样?你敢么?”
他走近了两步:“虽然阿娘很在意你,但你要是不能让我信服,以后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你今天能赢了我,那你就是我夏无余的朋友。要知道我交朋友不看他有没有钱,反正都不比我有钱,但没有点本事肯定是不行的。”
“是么?都没你有钱?那你把上月从我这借的钱还我!”夏未末伸出手来摊开,朝着夏无余索要起来。
“末末你别闹……”夏无余气势一瞬间降了一半下去,他是洛阳夏氏嫡系里唯一的男孩,可母亲总克扣着他的钱财用度,不让自己太过骄奢。他又自矜身份,和朋友约聚总不好老借别人的钱,所以除了在帝都里张狂了些,倒也不是很挥霍无度。
“你是不是不敢啊?”
秋然看着这个男孩,想他的激将方法太过简单了,可还是莫名地想要赢他:“可以啊,你骑着这匹马赛么?”
夏无余忽然被他的话噎住了,他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不敢轻易再骑这匹越影了:“我们家马多的是,我不欺负你,我从马房里随便找一匹,你也可以随便选。”
“不用了,就这匹。”
“秋然,”夏未末忽地跳到他的身边,靠近他的耳朵轻声低语,“夏无余没事就喜欢跑马,马房里的马他基本上都骑驭过,你可不能上当啊!”
“哎哎哎!你们商量什么呢?”夏无余看着用手掌遮住嘴型的妹妹,一瞬间又好气又想笑,心想以后自己在府里的地位又得顺延一位了,“答应了可不能玩赖啊!”
“你去马房给我随便牵匹马来。”他示意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仆人。身穿绸缎、领口别着黄金利剑的仆人应承了一声,连忙跑了开来。
其余的人在夏无余的指引下走了一段距离,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停住。两侧的竹林已经变得茂密葱郁,中间的狭窄石路是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铺设的,石路和竹林间是两条黄泥组成的土路,乍看去像是三条宽阔的丝带延展向远方。
“这里最适合跑马了,”夏无余指着远处的拱形石桥,“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桥,只够一匹马通过的桥,谁先冲上石桥,谁就是赢家。”
“没问题。”
秋然在这段时间里轻拍着马身每一处地方,让陌生的骏马尽快与自己熟悉起来。越影已经可以在他的牵引下行走了,只是他没有机会上马,没法在骏马小跑起浪的时候摸寻感觉。
但他还是朝着一旁的女孩轻轻摇头,自信的目光示意她不用紧张。仆人把黄马牵了过来,这是千草黄,也是难得的良马。
两人同时翻身上马,分立在石径边的两条泥路上。丫鬟和仆人围在他们身后,窸窸窣窣议论着谁可以赢得比赛,更有两个年纪较小的丫鬟夸赞着新来男孩的精致容貌。
妇人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兄妹两人如果任性起来,怕是除了侯爷和夫人谁都拦不住。但她还是走到了夏无余的马前,轻声劝慰着:“少爷,夫人让我带着秋然少爷去看看粟令院合不合适,今晚就要住下的。”
“而且前院的管家已经开始准备晚宴了,”妇人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她知道少爷不会轻易动怒,所以很多丫鬟有时会没个规矩,但她历经几十年风霜,说话做事都力求稳妥,“侯爷晚上便回来了,肯定是要和秋然少爷一起用膳的,现在还是让秋然少爷去粟令院梳洗一下比较好。”
“跑个马而已,不耽误什么的。”夏无余眺望着远处石桥上的巨大暖阳,又低头看着眼前的妇人,“晚枫姑姑,父亲都是忙到很晚才回来,我很快就赛完,绝不让父亲知道。而且你刚才也看到了,他比我还懂驯马,一定不会出差错的。至于住处,住哪都是一样,实在不行,我把墨风轩让出来也没问题。”
“秣马以待。”夏无余看着又要开口的妇人,止住了她的劝说,“这是我们夏家的箴语,我虽然不喜欢佩戴纹章,可族训是一直记着的。想要被夏家接受,就得先让我信服,秣马以待,就是要随时准备着应对纷扰和争斗。”
他忽然不再说什么了,妇人识趣地退下。
夏无余高昂着头,握着黑色皮革的手牵引着缰绳,转脸看向隔着石径的秋然:“别说我没提醒你,前边看似平坦,其实有一条横亘而过的水道,不是很宽也不是很深,但马蹄踩进去想立刻抬出来就难了。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用了,”秋然对上了对方挑战的目光,淡定自若地回答着,“我骑的马比你的好上一点,有一条我不知道的水道也公平些。至于应对方法,我想大家都知道,在靠近水道的地方抓住合适的腾跃时机就好了。”
“好!”夏无余拍掌,“虽然我想再找更差的马让让你,可马房确实找不到其他的了,现在想来是我不够坦然了。你赢了,这匹越影就送你。”
“那要是我赢了呢?”他笑着问。
“以后我去马房替你驯马!”
“好!我喜欢勇敢爽快的人,谁来给我们裁定?”
“我来我来!”夏未末跳到了两人马前,她在石径上转身,抬头分别看了两个男孩一眼。她本想劝阻住这场比赛,可贪玩的心思还是胜过了父亲的严令,她一瞬间又欢闹起来。
女孩背对着阳光伸出双臂,夏无余把马鞭换手,扯住了缰绳。秋然抚摸着马颈,让越影习惯自己的驾驭。
丫鬟仆人们也不小声议论了,一瞬间空气仿若凝固。
“冲!”夏未末猛地把双臂落下,静滞的氛围似骄阳化雪,又喧闹起来。
“驾!”呼喝声同时从两个男孩的嘴里传出来,两匹骏马一齐抬起前蹄人立起来,奔腾而出。
像两支利箭一样射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