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策马在洛阳城的定鼎大街上疾行,马儿刚走过繁闹的十字街,女孩就忍不住让他加快了速度。
“快点啊,跑快点,”夏未末喜欢这样的感觉,和男孩在熟悉的地方跑马,让她觉得枯燥的都城又有了乐趣,“这条道是洛阳最宽阔的路了,不用怕撞上人的,封沁阁设计的时候,说可以让五十匹马并辔而行呢!”
秋然没有接她的话,他习惯了女孩的叽叽喳喳了,她一路上没有停过,总是给他介绍路过的地方。
他们入城时是从新建的丽京门穿过的,箭楼和瓮城给城墙增添了一些厚重与巍峨。南涧河宽阔悠远,晚上找一只乌篷船乘游,两侧的长廊里都是少男少女追闹。清源街最热闹了,入夜彩灯相连,摊贩们售卖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有大食的椰枣,还有突厥可爱的土拨鼠。
“还有还有!”女孩不知是太过兴奋了,还是生来就是这样活泼灵动,她指着远方的古朴建筑轻喊着,像一只闹腾的小鹿,“那是永宁塔,我去过的,最高层的巨钟撞响了可以传好远!”
秋然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高耸的古塔矗立着,每一层的檐角伸展开来,挂着青铜制的铁马。他没有听到钟声,风却吹过铁马,叮叮当当的声音从遥遥的地方吹进了他的耳朵,逐渐细微。
他从女孩的话里了解了一整座城,许多年后他会明白,这座城将是他无数次征战凯旋后,最想回来的地方。
“哎呀!让你跑快点,也别跑这么快啊……”夏未末忽的又有点不想这么快回家了,可她的家近在眼前,“要不我们绕两圈再回来好不好?”
秋然看着她转来的侧脸没有说话,看出来她只是有一点点的不情愿,如果她真的不想回,早就抢过马缰了。
朱红色的院墙绵延不绝,在宽阔的白石板路边倏忽闪过,骏马奔驰,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跑到大门前。
他忽然发现这个宅子太大了,半侧的院墙都有数里了。
“吁!”他扯住马缰,白马在华丽的府宅前停住,打着响鼻。男孩踩着马镫跃了下来,又扶着女孩下了马。
“阿娘!”秋然的视线穿过马颈的边缘,看见夏未末蹦蹦跳跳的,冲进了走下院门外石阶的女人怀里,依偎着不放开。
丫鬟们和仆人们像是众星拱月一般散在两人身边。
“还知道回来呢?都玩疯了,还敢跑出城去玩。”女人说着责怪的话,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抚摸着怀里女孩的脑袋。
“谁让阿爷对我不好了!”夏未末昂头看着阿娘的脸。
“他哪里对你不好了?知道你离家出走,他可是把身边最好的武士都派出去保护你了,生怕你有危险。”
“哼!我才不管呢,谁让阿爷不让我去族里学堂读书了,偏偏夏无余可以去!”女孩嘟着嘴。
“族学只让男孩去的,你阿爷也是没办法。再说你不是进了封沁阁,学得过来么?你就是任性,哪里是想读书。”女人笑了起来,看着怀里的女孩满是宠溺,“我教的那些可也得抽时间考考你了。”
“我都没看呢……阿娘对我最好了,等我看看再考好不好?”女孩拱在女人的怀里,“对了阿娘,我要介绍秋然给你认识!”
夏未末从身穿锦衣的女人怀里闪了出来,又跑回白马的旁边,拉住秋然的手腕,牵着他走到了女人的面前。
“阿娘,这是秋然,这一路上多亏有他,”女孩笑,站在秋然身旁认真地说着,“要不我就再见不着阿娘了。”
秋然叉手弯腰施了一礼,抬起头来才发现锦衣女人冠绝天下的容颜。
竹月色的衣裙显得她温和从容,白玉的发簪通透莹润,像是她肌肤延伸出来的。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的面容了,这是千百年的雕工都刻画不出来的精致和美丽。看她一眼,就让人想到一丛丛的花开,一阵阵的春雨,一汪汪的湖水,一袭袭的和风。
遥遥悬着的暖阳似乎都失去了光芒。
“不用多礼的孩子,你救了末末,以后就是我们家的恩人。”女人笑,似乎已经知道了路上的事情,话虽然客套,但笑容里的诚恳和善意让人觉得亲切,“我们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府里吧。”
夏未末还没等秋然回答,就拉起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府里引。女人也跟在一旁,从容地走着。十数个丫鬟仆人跟在身后,穿过人群的时候,秋然发现他们每个人的领口都别着一只小巧的黄金利剑。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女孩拉着走上台阶,跨过了红漆雕花的门槛。
一瞬间他怔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院墙宽阔的原因了,这不是砖瓦相连的寻常宅府,也不是雕栏玉砌的奢华庭园。
满目望去是无边的水面,含苞待放的荷花朵朵相连,木桥穿梭在无数的亭、台、楼、阁之间,把一片片秀美的风景相互连结。楼阁边随处可见葱郁的桐树,在春风暖阳里娉婷玉立。忽而有灵活的锦鲤从水中跃出,划过木桥,抖落一身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倏忽的、七色的虹。
后来秋然才知道,这是被称为“洛阳三景”之一的“伴桐池”。无数工匠掘土注水,建造出这闲雅美艳的人间绝景。饱读诗书的国子监祭酒入府做客,回去后久久难以忘怀这样的风景,忽有一夜借着酒性回想看到的一切,挥挥洒洒作出《云梦赋》一文。
一时间“七桥风月”的美名不胫而走,无数人慕名而来,却只能在府门打开的时候在定鼎大街上蹦起来远眺。有更加大胆的人想要攀爬院墙去看,却在露头的时候被莫名的力量打落,摔坐在地上,怔怔想着那一眼万年的美景。
“对了阿娘,”三人并排走在曲折的柚木桥上,这样的木质在水里许多年都不会腐烂,夏未末偏头望着阿娘,想起来秋然的事情,“秋然和家人走散了,我们帮着找找吧!”
“好啊,我让各地的族人留意着,让他们派人去找。”女人端庄地走着,声音像夏未末一样清丽,却又带着一丝淡然,“秋然你家人有什么特点么?这样找起来也快一些。”
“他阿爷是封沁阁的人呢,”夏未末忽然想起来了,也不等秋然反应,转身解下男孩腰上悬挂的古埙,“阿娘你看,这个带着云叶一族纹章的陶埙就是他阿爷的。”
秋然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忽然看见了女人惊诧的样子。她手指忽地颤抖了一下,身子也微微后倾,眼中的瞳孔震动得像是池水泛起的涟漪。他不明白会有什么可以让如此淡然的女人惊讶,何况一只普通的陶埙。
“你……你阿爷叫什么?”云叶桐缓缓伸手拿过古埙,轻轻翻看着触手微凉的陶土,像是在看一件至宝,又像是在看多年不见的旧物。
“江前,我父亲叫江前。”
“江前江前……”女人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忽然她走到了男孩的身边,弯腰盯着不明所以的男孩,“他人呢?”
“走散了啊……”夏未末站在一边也不明所以。
“走散了……怎么走散的?你们之前在哪?”云叶桐扶着男孩的胳膊,轻声问。
“我们一直在江迟,去年夏天来了一些披甲的将士,屠杀着村里的人。后来我逃了出来,再回去的时候村子空了,什么都没了。”秋然又想起了那夜的情境,横亘在他眼前的滔天海浪似乎又显现了出来,让他心口发闷。
可他看到女人的眼神,感觉她比自己还要震惊,握着自己胳膊的纤细手掌一点点握紧了,像是要握紧武器。
“空了?你阿爷不在?”
“不在,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打听了,屠杀村民的是遂国的赤锋军。”
“赤锋……”女人皱起了眉头,念着这个男孩一直刻在心里的名字,她眼睛晃动着,忽然又恢复如常了。云叶桐松开了抓着男孩胳膊的手,又抚了几下以作安慰,“孩子,我派人去找你阿爷,只要他不再藏起来我就能找到他。”
“你们认识?”秋然问。
“对,我认识他,认识很多年了。”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了话头,“其实末末的阿爷和你父亲是至交,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叫夏结,你阿爷有提起过么?”
“没有,”秋然摇了摇头,接过了陶埙,“我父亲从没有提到过,这个古埙也是去年才给我的。”
“是么?”云叶桐直起了身子,眺望着远方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她低下了头,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样子,笑着看着男孩,更加温和亲切了,秋然却仍然发现了她眼神里的一丝担忧。她揽着夏未末和秋然的肩膀,带着他们走过曲曲折折的木桥。
“你住在我们这吧,不用太担心,我让人去找你阿爷。”女人带着两人走过浮桥,来到了雕梁画栋的楼阁前,“晚上末末阿爷会回来,到时你们见一见,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晚枫,你去安排一个住处出来,要最好的,什么都要准备齐全。”一个妇人在云叶桐的话语声里走了出来,她是府里少有的做事周全的下人。妇人低头矮身,听从着主人的话,“另外,以后秋然也是府里的少爷,你们怎么对无余的,也怎么待他,明白么?”
“谨诺!”周围十数个丫鬟仆人一起行礼,应和着主人。
“我现在去安排找你阿爷的事,缺什么少什么和他们说,不用拘束。”云叶桐看着秋然笑,叮嘱着他。
“什么……什么啊?”夏未末终于从莫名的氛围里缓过神来了,却还是理不清复杂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像是有纷乱的线球滚动,“阿娘,你是说秋然是我们家的故人么?”
“嗯……你把他当亲人吧,”云叶桐想了想,给出了这个答案,“不过你可不能对你哥哥那样对他,要好一点。”
“我对夏无余哪里不好了!”女孩轻哼一声,转过了脸,盯着秋然问了起来,“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呢吧?我十二岁了,你呢?”
“十一。”秋然一瞬间明白了她的小心思,却又不能不回答。
“那我是你姐姐咯!”夏未末忽然跳到他眼前,笑着逗他,“快!叫阿姐!叫姐姐!”
云叶桐笑着摇头,带着丫鬟离开了。被叫做晚枫的妇人走到两人身旁,矮身行礼:“秋然少爷,您随我来吧,我带您去厢房。”
“我也去!我也去!阿姐陪你去!”女孩真是太过灵动了,一刻都停不下来,走路也蹦蹦跳跳的,“晚枫姑姑,可以找一个靠我住的地方近的么?我可以经常找秋然玩!”
“可以的,本来就打算挑您住的灵玉楼附近的,”领口别着黄金利剑的妇人在前边引路,听到话后微微回头欠身,应答起来,“那边的粟令院一直空着却没疏忽打扫,花草每旬都会安排人去修剪的。”
她又微微欠身:“秋然少爷住的地方也是主子们的规格,是府里最好的几处住所之一了。刚才我已经点了几个人去打扫了,一定干净整洁的,也让人去库里多拿点用的穿的,不会短了什么的。”
秋然被夏未末拉着手腕走过石径,葱郁的竹林从身边略过,镂空的假山上流着汩汩的泉。他没有留意妇人说的话,他不关心这些,他想着妹妹他们的下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真的有办法找到么?”他问起身旁的女孩,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九州四海没有我夏家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