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把四指穿进缰绳,拇指按在粗糙的皮革上,他紧紧地握住驾驭的马缰,棕马前蹄凌空的一瞬间,阳光一闪,他似乎看到了过往。
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马术了。
他那时学骑马,总以为会是英武飒爽的战士风格。可父亲却没有直接让他上马,而是让他先伺候了那匹马数旬时间。他给小马刷洗毛发,给它喂食、清理蹄子。
他在这样的过程里了解了小马,有时它会磨牙,发出咯吱的响声,那是马儿太过无聊了,需要带它玩。用鼻子撞人可能是心情烦躁,在原地绕圈是饿了想去吃草……
他总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先养马,后来才知道,责任感是做好一件事最重要的核心。
现在他要赢得这场比赛,他的责任感告诉他,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他才能做更多的事,包括将如恶魔一般的赤锋军击溃!
马蹄落地了,他奔腾而出!
颠簸的马身像是暴风雨里的海上孤舟,他的双跨似乎要裂开。夏无余的黄马已经冲出了半个马身,他用皮鞭不停摔打在马臀上。秋然一瞬间屏气凝神,找寻着马背起伏的律动。
他猛地施缰,在落后男孩整个马身的时候找到了感觉。
越影忽地加速,呼吸间超过了千草黄的身形。夏无余侧脸看见赶超而过的一人一马,他也全力施缰,策动着黄马伸长步伐。
两匹骏马在呼啸而过的疾风中互不相让。
细密的马鬃在秋然的眼前飞扬,两侧的竹林化作残影。他在电光火石间与越影达成了默契,他骑驭过李持念的踢雪乌骓,也策动过夏未末的照夜白,现在他驾御着同样精良的战马。
是了,战马,他想以后他一定会策马作战!身体上的疼痛和别扭都被他忽视了,他不顾一切。
男孩的米色劲装又出现在了秋然的余光里,他们的赛马越发胶着。忽然夏无余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莫名的笑容,终点还有一段距离,他却胜券在握。
秋然心电急转,急速的光线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水道!
清澈的水流同一时间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半个马身的水道,踩进去便是败局。
他皱起眉头,紧握着缰绳。
与缰绳相连的嚼子还没有更换,他不知道会不会让马失控,但他顾不上了。他猛地开缰,策动着骏马腾跃而起!
“少爷!少爷!少爷!……”起点处的几个仆人高声喊着,替他们的主子增加气势。他们一直侍奉着夏无余,有时跟着他在帝都横行,有时争抢他喜悦时的打赏。
他们一齐振臂,展示着他们的忠心。
夏未末瞪了几人一眼,却没压下这样的声势。没有人替秋然加油,丫鬟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她却跳了起来:“秋然!秋然!秋然!嘿呀!……”
两人乘着骏马越奔越远,起点的一群人也喧闹不停。
他们的目光中两匹骏马像疾风一样驰骋,淡淡的烟尘扬起又落下。忽的越影和千草黄一齐腾跃起来,交错而过。他们的身形一瞬间遮住了横亘天际的骄阳,忽然闪过,又让耀眼的阳光直刺过来。
他们在一瞬间交换了跑道!
黄马跨过水道落地,马背上的夏无余惊诧了起来,他无数次跑过这条土路,却也对何时起跳战战兢兢。他没想到男孩会如此果断,竟抢先一瞬间开缰腾起,他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开缰调转。
越过水道,他慢了一个马身,石桥已经近在眼前了。
夏无余猛地摔打马鞭,扶助黄马加快速度。千草黄劲头强盛,刚吃完草料的骏马在瞬息间赶上了越影。
两人急速靠拢,冲进石路,想要抢占最好的冲锋路径!
蹄铁在石路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马缰粗糙、疾风呼啸,浓厚的呼吸声在两人耳边响起。他们不再前后交错了,寸步不让地盯着身边马背上的对手。
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利剑和刀锋。
两人不再对望了,一齐抬头,想要在最后的时刻冲上石桥。抬头的一瞬间他们忽地惊诧起来,短暂的一刹那他们看见了摄人心魂的惊险。
两马互不相让,正要一起冲上狭窄的石桥!
男孩们不敢迟疑,奋力向从马背上跳开,拼命逃离这毫无预料的险境。他们凌空下坠,看着两匹骏马并辔冲上石桥,马鞍在挤压中发出碎裂的声音,骏马的嘶喊声又盖了过去,仿若咆哮。
“扑通”一声,清凉的池水淹没了两人的身体和视线。
秋然在水中缓慢摇头,挣扎着刺破水面。隔着石桥底下的阴影,夏无余也浮了出来,他右手擦下脸上的池水,却不顾狼狈大笑了起来:“好!痛快!”
他们对视着,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欣赏和认可。
秋然攀上了池岸,甩开碎发上不断滴下的水珠。夏无余跑了过来,忽地揽住了他的脖颈:“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
“马好。”秋然侧头看着满脸笑容的男孩。
“哎!哪儿啊,你是第一次骑驭越影,我都习惯了千草黄和这条跑道了。说起来是我落了下乘,你赢了!心服口服!”
两人撞拳,作最后的赛马礼节。
“好耶!”夏未末带着丫鬟仆人跑到了两人身侧,开心地笑,“夏无余,你越影说好的不能赖啊!”
“当然……”夏无余笑着摇头,想起之前应允的赌注。
“当然不能赖!”忽然一个雄浑的声音在数人的身后响了起来。男人从石桥一侧走上来,阳光照得他领口的黄金利剑闪闪发亮。
“侯爷!”丫鬟们和仆人一齐施礼。
秋然抬眼看去,男人身形高挑,声音雄厚富有磁性,面容却青稚得像是不到二十岁。他虽不如父亲俊朗飘逸,却有一种亲切的气质,亲切的眼神深处又透着冷淡和疏离,仿佛随时会抽刀而出,劈在不顺从的敌人颈项。
石桥一边两个端肃的武士身穿棕褐皮甲,各自牵着一匹马鞍凌乱的骏马,他们静静站立着,没有跟着走上石桥。
“阿爷!”夏未末笑着扑进正要走下白色石桥的男人怀里,声音清丽得像是雨滴打在水晶上。男人按住了她的前额,把她的刘海拂乱了:“知道离家出走犯错了,故意撒娇让我高兴,想让我不追究是吧?”
“哼!”夏未末听言松开了揽着男人的双手,背对着男人抱臂,轻哼一声。
男人笑容更盛了,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娇宠。
“夏无余,”男人又抬起头来,淡然的声音才让秋然注意到身边的男孩不见了,“去哪啊?”
秋然回头,看着正要溜进竹林的夏无余,他灿灿然转身,苦笑着喊了一声阿爷。
“在府里跑马,跳水,带着妹妹疯玩,以为我晚上才回来?一天不去学堂就没了约束了?”男人揽着夏未末走下石桥,挥手让丫鬟仆人站起来,他笑笑,“不过今天不罚你,你得谢谢秋然。”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容颜端丽的男孩:“我是夏结,你阿爷有提到过我么?”
“没有。”秋然摇了摇头。
“唉!这小子……”夏结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惆怅和怀念,“你伯娘派人给我送了话,我立马就回来了,江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你可以叫我伯父。”
“伯父。”秋然叉手弯腰施了一礼,他仍然没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显赫的亲属。
“好!好孩子!”夏结笑,“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孩子,除了他这样的妖孽,谁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来。只是你阿爷可一点都不清冷……”
“阿爷!我不好看么!”夏未末昂着头,打断了父亲的话。男人刮了刮她的鼻子,从她的样貌中找到了云叶桐的影子:“好看!末末是最好看的姑娘了!”
“伯父,”秋然在女孩的笑声里询问起来,“我父亲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啊,”夏结努力把眼前的男孩和熟悉的那个人重叠,“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洛阳城的混世魔王,从皇宫到小巷,谁都怕他,就连野狗看到他都得逃。”
“只是一别十多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夏结语气中带着一丝怅惘,又转而如常,“没事孩子,我已经安排人去江迟了,这次无论如何也把他找出来。”
“我父亲为什么要隐居?”秋然问着这个萦绕心头的问题,他好奇父亲的身份,好奇他出生前的种种事情。他忽然觉得父亲太神秘了,如同他总是莫名流露出的那种等待的感觉。
男人的眼神闪烁着,像是流云在骄阳前倏忽而过:“这个等你安顿下来,你伯娘会仔细和你说的。现在不着急,你先换了衣服,待会儿一起吃饭。”
“晚枫,”夏结抬起头来,“你陪秋然去住处,记着伺候好,不要有一点怠慢。”
“谨诺!”妇人欠身行礼,引着秋然离了开去,夏无余借机跟在了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又揽上了秋然的脖颈。夏未末也要跟着,却被男人拦了下来:“他们去换衣服,你去做什么?”
“走,陪阿爷阿娘说说话,”夏结把手推在努着小嘴的女孩后背,带着她朝着另一边走开了,“以后再敢离家出走,小心把你关起来……”
秋然听着背后的声音轻了,跟着妇人兜兜转转又走了很远的路。云霞漫天,轻风吹到身上有着一丝凉意,偏偏同样湿了衣服的夏无余寸步不离,两人的湿衣服挤压在一起。
秋然想这两兄妹太过相似了,不仅清灵的眉眼像是同一人,任性黏人的个性也如出一辙。
粟令院的春意正浓,一丛丛的花开如簇,名贵的粉团蔷薇堆叠在回廊边,匠人搭建的水池里游着几只双尾斗鱼,假山上的流水注进去,带起点点水花。水墨砖墙组成了清雅的住所,无尽的静馨。
“虽然给秋然少爷选的这处住所不及灵玉楼的华丽,也不像墨云轩的精致,”妇人一边走,一边轻声解释着,“但这独一处的闲雅也是难得的。看着不显眼,其实门道都在细节里,那蔷薇是九州最名贵的花卉,一盆拿出去可以顶四口之家几世的生活用度。那斗鱼就更加无双了,侯爷和国主为了争抢这几尾鱼,可是用尽了办法……”
“……这房间里的一应摆设也是细微之处见尊崇的,单说墙上这幅《夜星映雪图》,那是前朝大家沈默于平生最好的画作,千金也难得……”
“好了好了!晚枫姑姑,”终于还是夏无余止住了妇人的话语,“我想秋然不会在意这些的。”
“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了,不说其他地界,有淳国横着走。”夏无余解下缠丝镶玉的腰带,隔着放下的丝帘笑着,“洛阳那些看着什么皇亲贵族、达官显贵的,不用怕,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
十三四岁的丫鬟早已去了墨云轩把主子的衣物拿了来,小心翼翼地替男孩换上。
秋然看着穿梭在帘子内外的几个丫鬟不知该说什么了。夏无余这样狂傲和不顾一切的友情起于一次赛马,终结于他的死亡。
在许多年后的斩凰之变时升至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