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舟车劳顿
“二公子,我们就这样逃了。老爷知道,会生气的。”阿福驾着马,看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徐长生,心中无不愧疚。二公子是对他好,可老爷也对他好,只是此时上了贼船,想下船就难了。
“父亲知道了,可能会生气几日,但毕竟此行是为了求学,想来也不会怪我的。”徐长生望着两边的群山,渐入深秋,近前的树木大都落叶,偶有风来便多了丝凉意,“凉都的文渊阁,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阿福勒住了马,有些疑惑的问道:“不是去江南的文墨阁么?”
“只是好奇问问。”徐长生想起徐家祖上有过记载,据说文渊阁的鼎盛离不开徐赵两家,而具体之处却是毫无记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与之类似的,还有龙玄之变后徐家衰败的缘由。不过远离政治中心这一点,他是时刻铭记的。有些东西既然被藏起来,那就有藏起来的道理,刻意翻开反而会招来祸害。他的好奇心,还没有大到连小命也牵连进去。
或许时机到了,一切就会浮出水面。
“文墨阁有当代文圣墨翰林坐镇,已经不弱于凉都的文渊阁了。据说世族大家,近来也愈发青睐文墨阁,皇家之中亦有不少子弟前往就读。而凉都的文渊阁,是家主的禁忌,很多年前就不让人提起了。阿福只知道,如今的文渊阁里,以赵家赵卜算为首。”
“阿福,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徐长生打量起了这个平日里憨厚的汉子。
“这些都是街上听来的。”阿福乐呵呵道,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其实自打徐长生变了性子之后,阿福怕他问的自己答不上来,就有意四处打探消息。此外,私下里他整日缠着府内几位读过书的护卫,渐渐也学会了识文断字,勉勉强强地翻读了不少书籍。若是有人进了他的屋子,翻看桌上那几本满是勾画的书籍,只怕也要被他那股认真的劲头惊讶到。
他坚信二公子不会是一般人,将来肯定会有大作为,他不想帮不上他。
“以后就喊我少爷吧。”徐长生想了想,还是少爷听着舒服。
“是,少爷。”
“听说兄长在易州经商,可我已经把兄长忘的差不多了,见了面该如何是好?兄长他,好相处吗?”徐长生有些头疼,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多少有点心虚。
“大公子他……”阿福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样一个人,即便仆人们聚在一起,也很少敢去谈论大公子徐锦衣,“他是一个很有威严的人,同时对二公子又很宽容,像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大公子很少笑,只有见到二公子才会笑。”
“是个很疼爱弟弟的人么?”徐长生望着天空,深深吐了一口浊气,心里很不自然。
“少爷,离江南还有两个月车程,可能还要吃些苦头。”
“少爷我身子骨好着呢,不碍事。”
阿福怕从未出过远门的徐长生途中无聊,也担心他难耐舟车劳顿,因此在临走之前买了不少小玩意和果脯。徐长生看着那大袋小袋的东西,以及小孩子爱玩的玩意,频频摇头,脸上笑意却是不减。这是将自己当做小孩了么?
自东临城一路西进南下,他们越过了四季分明的素锦林场,踏上了前朝留下的漠土古道。一个四季分明,变幻无常的林场,却取了寓意“黑白”的名字,徐长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他却渐渐迷上了这片林场。林场途中风景迷人,绚丽多变,落叶和花朵像是无穷尽的时间停止了流动,似乎悲伤永远蔓延不到这片土地。
而当他开始觉得这千里林场是一场巨大的悲哀时,他才真正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那是在二十年后的某个下午,他近乎颤抖地翻开了《大燕陈留王实录》,在那文字的角落里——余南征北战数十载,所求不过一素锦,所得不过一素锦林场。这位王守住了整片疆土,所受刀剑的伤口布满周身,而最后却死于帝王的一杯毒酒。而他所喜欢的那个女子,曾为他阵前擂鼓,却死在了凯旋而归的路上。
在素锦林场与漠土古道鲜明的分界线上,一间由石头垒起的依稀可辨的屋子已经倒坍,永恒的概念似乎只存在时光里,或许再过千百年,那石头也将会风化殆尽。这里曾经是燕刘两国的边界,而这古道的存在维持了他们近百年的和平。
漠土古道异常干燥寒冷,车马扬起的尘土久久不能散去,一眼望去尽是荒芜。时间似乎早已将失败者抛之脑后,前朝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了一两堵颓圮的土石墙。
二人接着一路南下,起先还有许多话讲,渐渐的便只剩下风声,以及偶尔一两下拨浪鼓发出的声响。马车内的徐长生,颠簸时便闭目养神,平缓时便翻阅书籍,而身体上的折磨却是一日未曾少过。徐长生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腰背,此时的他,浑身的骨头就像是裂开了一般。出门之时,他怕过于招摇,因此只寻了一辆略显劣制的马车。这些天来,路程还未过半,半生的苦头倒像是吃完了。
当车马行驶到江南一带时,黝黑的阿福晒的更黑了几分,皮肤粗糙的像是挂得住沙石。马车里的徐长生虽说要好一点,但也消瘦了许多,皮肤散发着一股土气,面色苍白没了血色。他已然没了半点贵公子的模样,若是身上再脏乱破旧些,就与路上接济的那些沿途乞讨的难民无异了。
“前面就快到了。”阿福声音嘶哑,掀开了帘子。徐长生望着江南一带城镇的轮廓,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暗暗想着也许再过一个月不到江南,他就会死在途中了。所幸,他们到了,春天也快要到了。他们彼此对视着,谁都能看出对方的喜悦,只是脸上的表情过于勉强,实在很难看出那是在笑。
当他们离城门只有半里时,一阵沉重的马蹄声自远处响起,他们感到隐隐不安。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只见一队轻装的骑兵冲到了近前,将马车重重围住。
“来者何人?”阿福勒住了马,孤身一人挡在了车驾之前。“何故冲撞徐府的马车?”
虚弱的徐长生强撑着身子,下了车,入鼻的尘土呛的他咳嗽不止。
那骑兵列阵分开留出空道,只见一白裘少年从中走来。徐长生只觉得看着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当下心力憔悴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枕在某个人的身上,那人身上的气息很是熟悉,让人心安。而马车有意放慢了速度,入城后也没了先前的颠簸。他渐渐地昏睡了过去,再没了意识。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他看着陌生的房间,强打着精神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身上的被褥,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只比徐府差了两三个层次,这似乎是一间天字号的客房。而他的床边,趴着一个衣着不凡的男子。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要裂开一般。
“你醒了?”男子察觉到了徐长生的动作,当下起身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来,喝口水。”
徐长生顾不得推脱或是问他什么,只是接过水一口饮下,连着一杯又一杯……待到身体舒缓下来,他才渐渐看清这个俊俏的男子,又闻到了那股让人安心的气息。
“哥哥……”
当他看清了那张脸时,脑海里反而空白了,只剩下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小长生不会忘了哥哥。”徐锦衣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即便是失忆了,也不会忘记我的。”
“哥哥,我……”徐长生被他轻轻拥抱着,一时双手无处安放,忽而又扯到了伤口,发出了嘶嘶声。徐锦衣连忙扶着徐长生躺下,举止慌乱全然不像富甲一方的老成商人。
“本领大了,敢逃亲了。”徐锦衣给徐长生盖好被褥,看着那张惨白的脸,责骂的语气又弱了几分。
“哥哥,我……”
“好好休息,就不要说话了。阿福就在隔壁,他也被你折磨的够呛。你安心养着,哥哥会托人照顾你。只是哥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不要怪哥哥。”
徐长生点了点头。
“还好退烧了。”徐锦衣摸了摸他的额头,如释重负的说道:“那哥哥就先走了,你好好养病,入学一事我已经安排妥当,等你病好了再去也不迟。”
“还有就是……”刚出门口的徐锦衣,又折返来了回来,脸上仍是那副担忧的模样。
徐长生只是静静听着,一向寡言少语的徐锦衣,似乎只有陪着家人时才会像一只喋喋不休的鹦鹉。
……
半个时辰后。
徐锦衣牵马离开了客栈。
“大公子,您这三天未曾好好睡过一觉,如今又骑马赶路,只怕是身体扛不住。”林伯忧虑道。
“无妨。想做点事,总要吃点苦的。”徐锦衣翻身上马,身形忽然一顿,转头又一遍嘱咐道:“林伯,长生就拜托您老了。”
“大公子放心,我会让他闹点出动静的。”林伯行了一礼。
徐锦衣点点头,纵马离去,即便快马如影,他的思绪却像是仍未离开那间客房。
长生还是那个会抱着我,冲着我笑,喊我哥哥的孩子吗?
长生还是长生么?
马蹄声在平原上渐渐远去,只留下了一阵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