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闲云居里得清闲
闲云居什么都好,只是过于清静了,徐长生放下了手中的书,望着远处的池水发起了呆。他想不明白,就算是和赵尔雅投缘,赵尔雅也不至于如此热情。
据阿福搜罗到的消息,赵尔雅对夸夸其谈的世家子弟颇为厌恶,平日里对商贾也没什么好脸色。前些日子却是性情大变,待他有如上宾,难道只凭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自然是不相信的。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赵尔雅的师弟张处仪在几个月前自凉都归来,带回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据说皇帝在听闻徐家徐长生在江南被刺杀一事后,罕有喜怒形于色的他变得勃然大怒,极为愤怒地摔碎了世间仅存的两只上品琉璃盏。
这个消息,早已经在凉都彻底传开,而它所代表着的意义,耐人寻味。
当年徐家惨遭清算,朝中大臣个个有如惊弓之鸟,先不说事发时没人敢为徐家说上几句公道话,事后更有不少的落井下石之举,似乎人人借此才能以证清白。而至于那些徐痴书提携的寒门子弟,大多遭到贬谪流放,早已没了登殿的机会。十几二十年后,这些人又几乎全被排挤出了官场。
偌大的徐家像是在刹那间除名,没人再去提起,也没人再去在意,一个流放东临城的小小家族。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一夜,史称龙城之变。在先帝驾崩后,三位皇子争夺皇位的残酷斗争便开始了,鲜血染红了整座皇宫。而结局却是那位最不被看好的三皇子,他提着刀穿着浴血的龙袍,就那样在尸山血海之上登基称帝。
新帝登基,一切又会像是咬尾的沃洛波罗斯,终是逃不过轮回。有人被擢升,有人被贬谪,有人鸡犬升天,有人满门抄斩。
先帝在时,徐痴书像是朝堂上的一根利刺,醒目地警示每一个望向他的人。他身处将相之家,却处处为着寒门子弟。他极力促成寒门子弟入学为生入朝为官,先后开办了文渊阁与文墨阁内专供寒门子弟求学的乾元楼、墨阁楼,又举荐出了寒门出身的帝阁十三臣。
只是这十三臣的声名还未显露,大多便因为那次动乱死在了颠沛流离之中,只有三位在日后证明了徐痴书的眼光毒辣。一位是臭名昭著的死狱之首魏无厌,一位是助淮南王李虞称王称霸的谋士元良,还有一位则是逃出大梁,辅佐草原新主拓跋易权的古国宰相郑子敬。
他批判世家子弟的良莠不齐,抨击世家举荐制度的荒唐和短视,便是皇亲国戚他也敢上书弹劾。满朝文武对之可谓是恨之入骨,乃至那时他环宇大殿,举目再无亲,也无同僚可言。
那一夜,徐痴书长跪请罪,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不曾起身。
他坚信他没有罪,但帝王说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为了保住徐家的血脉,也不愿鲜血再染一遍凉都,他跪伏大殿,认下了这尸位素餐的乱国之罪。他知道,若是自己不承下这天子之怒,所殃及的又岂是区区几万人。只是到死也未能替天下寒士真正的大开龙门,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待到几番清洗之后,偌大的凉都皇宫里,再无反对的声音。那些高耸在朝堂上的雕龙画凤的玉柱,也再没染上哪位大臣的热血。
朝堂,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君臣仍旧是君臣。
而高居龙椅之上的帝王,在数年之后,才隐隐察觉到那和谐之下藏匿着的庞然大物。
失去掣肘的几大世家,已然有了遮天蔽日的权势,竟是连自己的耳目也难以勘破其中的点点滴滴。即便自己仍旧广开恩科招纳寒门子弟,启用罪臣魏无厌组建死狱大用重刑,也仍止不住这些势头。所爬上来的寒门子弟,没有多久便被顶替下去,难以成势。而死狱里即便塞满了人,也伤不到世族大家的筋骨。
他终于明白了先帝那个落寞的眼神,他最后看向的不是他的江山,而是他膝下的皇子们。他只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像先帝那样孤独,只是先帝的身旁有徐痴书有李虞,而自己的身边谁也没有。他需要培养自己的小朝廷,需要几位能够与他相呼应的权臣。而这时徐家次子被刺杀的消息,就像是给饥渴的自己送来了琼浆玉露。没有人再比这个没落的将相世家更忠诚的了,也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感激自己的“不计前嫌”。
“徐良诫乃是前任宰相徐痴书之子,其子亦将是我朝栋梁,如今虽说赋闲在家,可皇族不敢忘其忠,不敢忘其劳。但在前些日子,他的次子竟是遭人刺杀,试问我朝廷威严何在?皇威何在?是草寇盗贼都不将我大梁放在眼里了吗?这些贼寇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拟旨,命宋玉携兵马五万,于明年春夏之交出发,前去江南荡清贼寇。事毕之后,立即转道东临城,护送徐家上下返回凉都。”
……
徐家得势,已然指日可待。
赵尔雅一心追求选贤举能、破除寒门与氏族的成见,但他深知,这一切已经越发远去了。如今的朝堂已然成了一潭死水,世家大族安于现状反对变革,大梁的星相之中甚至隐隐显现出了衰亡之像。他早已经是枚弃子了,群臣所谓的礼贤下士,也不过看重自己在天下人心中的几分薄面。而这薄面,想来很快就将撕破了。
如今,此子……或许是一个转机。
宋玉携兵马远赴江南和东临城,难道又只是为了杀几个贼寇,只是为了迎回徐家?腥风血雨还未到来,赵尔雅便闻到飘逸在空气之中的那几缕血腥气息。
马踏燕城,似乎早已注定。而文墨阁,又岂会是净土?
他怜爱地望了望天真善良的柳道纯,心中像是被刀割了一般,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初柳远辅动了一丝恻隐之情,终究是留下了一颗仇恨的心,而怀揣着这颗心的人,已经长大了,能够握得动刀剑了。
柳家的命运早已经与燕城绑在了一起,宋玉是来寻仇的,燕城逃不过,他们也逃不过。若是他们逃了,那满城的人都将死去。
世仇是世间最难解的仇恨,不死不休。
“道纯,你觉得徐长生怎么样?”
“登徒浪子。”道纯咬牙切齿道。
“他是如你一般良善的人。”赵尔雅摇了摇头,哭笑不得,“若是有一天,我将你托付给他,你可愿意?”
只见小道纯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
赵尔雅摸了摸她的额头,想起了柳远辅将她托付给自己时的绝望,想来那时的他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捉刀人的刀,并非那么好当的。当年那宗冤案的知情者已经越来越少,而被推出挥刀的柳家给了宋家最后一个体面,可柳远辅的不忍心为宋家留下了血脉。那个血脉,就是宋玉。
在知情者近乎死绝之前,那桩旧案还是被翻出了水面。
而如今的宋玉,才是捉刀人的新刀,至于柳家早已败落了。
“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赵尔雅轻声呢喃道。
……
一骑白马,自郊外赶来,远远望去那圆滚滚的身体倒像是个滚动的木桶。徐长生不自然的挑了挑眉,除了林念旧,还能是谁?
自此那次院子一别,徐长生见他便再没了好脸色,总担心被他惦记上,因此常常黑着脸,像是防贼一样防着他。
于是,每次都能看见林念旧满脸谄笑,那张脸仿佛能挤出水来似的,而一旁的徐长生面色铁青犹如判官。
“有事快说。”
“大公子来信了。”
“知道了。”徐长生钓着鱼。
一旁的阿福接过信封,放在了徐长生面前,只是那张脸比徐长生还黑。
林念旧仍在讪笑着,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徐长生瞥了他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当下放了鱼竿,拆开了信封:慎交赵尔雅,其心不正,变革派将遭报复——愚兄徐锦衣。
“兄长让你跟着我?”看了看还在赔笑的林念旧,他想起了兄长交代的事。
林念旧点点头。
“怕我惹事?”徐长生轻声问道,他已经按照兄长的意思,尽力去做一个不修边幅的纨绔子弟了。
林念旧连忙摇头。
“有杀身之祸?”
林念旧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帮林公子把柴房清理出来。”徐长生冲阿福挤了挤眼睛,有些幸灾乐祸地朝林念旧道:“闲云居住房不多,只能委屈你了。”
“我这就去,只是……”阿福会意道,故意看了看眼前的装鱼的木桶。
“不会,不会。不劳烦阿福动手,我这就去清理。”说罢,便逃命似的跑了,生怕再惹上什么。
“少爷,他能找到柴房在哪么?要不我去……”阿福有些担忧道。
徐长生摇了摇头,继续钓起了鱼。
“兄长看重的人,只怕是闲云居内哪块地砖浮动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了,让他去吧。”
“只是少爷,这池里都是先生养的锦鲤,我们这样未免……”
“你这样问东问西,未免破坏了我世外高人不苟言笑的形象。”徐长生拉起了一尾鲤鱼,面露喜色,似乎并没有听进去阿福的话,笑道:“晚餐有了,红烧鲤鱼。”
黄昏初显,一张小小的桌子围坐了三人。还有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此时正蹲在门槛上,可怜巴巴地望着那贵公子模样的少爷。
赵尔雅今日有事,早早便外出了,倒是独留道纯一人在院内。虽说她平日里与徐长生不和,但此时肚子饿的难耐,望着桌上那尾色香味俱全的鲤鱼,什么仇怨都抛之脑后了。
“来桌上吃,省的说我欺负你。”徐长生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筷鱼肉给柳道纯,“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柳道纯听了有些惊讶,随后又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渐渐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很早便离开了柳家,随先生一路奔波,虽然先生待她很好,但为她夹菜这种事,倒是没有做过。为她夹过菜的,只有母亲和父亲,而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看着徐长生期待的眼神,她终于尝了一口,鱼肉入口即化,味道不输之前吃过的种种,甚至隐隐胜过一些大厨。
“好吃吗?”
她点了点头。
“阿福,放心吃吧。”徐长生吐了口气,似乎是在拿道纯试药一般。
道纯闻言,嗔怒的望着他,不一会眼泪也下来了。
孩子和女人的眼泪是最能触动人心的,更何况这是一个像是吃可爱长大的小女孩。
徐长生见了,有些手足无措,当下满是歉意地伸手替她抹去了泪,连忙道:“我与你闹着玩呢。林念旧,去将厨房那碗桂圆卧鸡蛋端上来。”
林念旧刚举起了筷子,闻言又放了下去,火急火燎的跑去厨房。道纯转过了头,抹了抹眼泪,一句话也没讲。一旁的阿福埋头吃着饭,见不惯如此可爱的孩子遭人戏耍,但少爷毕竟是少爷,只能装作没看见。
在那碗精心烹制的卧鸡蛋上来以后,柳道纯的心情才好了许多,重新动了筷子。以前徐长生的奶奶哄徐长生时,就喜欢做这么一碗卧鸡蛋。卧鸡蛋做法简简单单,只需将几个鸡蛋打入碗里蒸熟便可,可他的奶奶却总能做出花来,放些桂圆红枣或是其他,旁人看了也觉得心里暖和。
“道纯,此前的错在我,冒犯了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徐长生将那盘鱼推到了柳道纯面前,语气诚恳,倒不像在是和小孩子讲道理,强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脸:“以后朝夕相处,还有劳你多多照拂。”
柳道纯低着头,看着卧鸡蛋上桂圆和红枣摆放成的笑脸模样,点了点头。
徐长生笑了笑,二人也算是和解了。
他的前世已然是孤儿般的存在,没有父母的偏爱,也没有感受过弟弟妹妹之间的友爱,所谓的亲戚视他为拖后腿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每逢节日往往只是一个人对着窗户吃饭,没工作之前一菜一汤工作之后三菜一汤,不变的是依旧冷冷清清。
他看着埋头吃饭的三人,只觉得有了家的温馨,但愿这一切可以一直下去。虽然他明白,这些只不过是风雨前的平静罢了。此后的几个月里,赵尔雅时常有事出门,大多时候便把柳道纯扔给了徐长生。几人的关系倒是越发亲近了,只是徐长生和柳道纯时不时的还是那般像个欢喜冤家。
徐长生不得不感慨,有钱人的生活确实美好。在他们逛过的几条街里,好吃的好玩的几乎都被他们买了个遍。阿福很开心,徐长生很开心,柳道纯也很开心,只有林念旧不开心。他像是一个移动钱包,移动行李箱,只顾着付钱和拿东西。
徐长生心中暗爽,想来这一个秘密或许能吃林念旧一辈子。虽然大体上并不怎么道德,但想着自己是在劫富济贫,为有钱人分忧解惑,便觉得也无不可。尽管属于他的那两箱沉甸甸的金子,除了先前林念旧赏给店小二的一锭外,便再没动过一分一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