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赐从刘老头家牵着牛、扛着犁出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李家村。
这种小村庄,是藏不住消息的,乡里乡亲在一起生活数十年,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谁都能察觉到。
从刘老头口里,村里人知道张天赐准备下田。
可是张家的佃户早就跑光了,家里男性只有张天赐一个。
难不成张天赐真要亲自耕作?
得益于张老爷的威名,张家余威尚在,明面上,村子里也不敢对张天赐太过分。但私底下,没人能够看得起一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
“浪费啊,那么上好的地,浪费了啊!”年龄稍长一些的老人,杵着拐杖痛心疾首。
张天赐家里的田比不李二平家差,亩产能达到一百七八,这么肥沃的地,却落到这么一个败家子手里。
“大爷,咱不能看着张家小子这般胡作非为。”刘大宝弓着身子,站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后,恶狠狠地说道。
像李家村这种主要由同姓人口组成的村子,有很强的宗族观念,无论大小事务,皆由年长且德高望重者做主。
李治胡年逾花甲,是李氏“治”字辈仅存的一位老人,早年战乱,李氏举族搬迁,就是在他的四处奔波下,这才选定这个地方。
前些年,战乱平定,天下逐渐安稳,李家村又在他的组织下,修通了前往县城的路。
所以不论是从字辈上还是从威望来说,他都毫无疑问是李家村的长者。
可惜李治胡大字不识,没有任何功名,若不然,还可以背上一个乡绅的名号。
李老爷子虽老,人却不糊涂,对村中大小事情了如指掌,什么人是什么品性,会干出些什么,心中也有一杆称,对刘大宝没什么好眼色,说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年纪轻轻像个老妈子一样,什么都想管一管,那张家、梁家是你能随便得罪的吗?”
刘大宝被噎住,不着痕迹地撇撇嘴。
虽然批评刘大宝,李老爷子还是难掩脸上的忧色,河谷中的这些田地,都是他们这一辈人一锄一锄垦出来的,路没修通的时候,没人看得上这地方,连收税的人都懒得上来。
可自从路通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张家老爷随便写了几张契纸,盖上大印,就侵吞了他们李家村上百亩田地,若不是知县只有百亩免税地,只怕是他们李家村的人都要被赶出去。
村子里的人愚蠢,觉得是朝廷命官欺人太甚,李老爷子却无法把身上的责任全部撇开。
只有张老爷一家还好应付,张老爷被流放后,土地又被人分吞。
前两日,几位服饰华丽、举止带着富贵气的人跑到李家村,虽然没有和村里的人打交道,只是在田间地头看了一眼,停留半个时辰便返回,但这样反而让他更恐惧。
就怕龙戏浅滩,把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给搭进去,偏偏村里还有不长眼,跟着瞎参和。
站在河边叹了一口气,张老爷身型佝偻,步履蹒跚,拄着拐杖地回了屋。
……
夜幕降临,一辆马车在李家村的小道上缓缓前行。
钱有富坐在马车中,面色苍白,手掌时而紧握,时而松开。马车停下,小厮叫了几声,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到了?”
“老爷,到了。”小厮回道。
钱有富在车厢中踌躇许久,从座下抱出来一个箱子,下了马车,对身后的小厮说道:“小心点些,别弄坏了张公子的东西。”
“知道了,掌柜的!”
钱有富抱着箱子,不甘地摸着镶了铜边箱盖,似是有些不舍,缓缓往山上走。
张天赐没想到钱有富竟然真能在今天赶回来,见到他的第一眼,没有注意到他怀里抱的小箱子,兴冲冲地跑到犁边,用手敲了敲,发出当当的脆响。
“可以啊钱老爷,动作挺快。”张天赐抬了一下犁,以他的力气只能勉强抬动,很结实。
“哪里哪里?”钱老爷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钱平安见着自己父亲,上前行了一礼:“孩儿见过父亲!”
“好!好!好了就好。”钱有富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和欣慰,“快好好歇着,莫要又受那风邪之毒。”
“孩儿无碍,张公子让孩儿多走动走动。”
“那便好!”钱有富转向朝着正检查犁的张天赐一拜,“多谢张公子。”
停顿一下又继续道:“张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天赐这才看向钱有富,觉得钱有富对自己态度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儿不对,点点头。
二人一齐进了屋,钱有富轻轻将箱子放在桌上,随即噗通一下跪在了张天赐面前。
古人就是有这点不好,动不动就下跪,这又是咋了?
“钱老爷快快请起,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张天赐急忙扶住,上了年纪,皮松肉软,抓着他臂膀像抓上一根木棍。
“求张公子收下这些东西。”钱老爷跪着不动,诚惶诚恐地道。
张天赐松开钱老爷,带着疑惑打开箱子,狭小的箱子中,塞满了纸张。
随便拿起一张,扫了一眼,竟然是地契,盖有官印。
这么多契约,怕不是钱有富的全部身家。
天上从来没有掉馅饼的事,就算有,那也只会砸死人。
“恕我直言,钱老爷莫非是把我当成傻子了?”张天赐给自己倒上一盏茶,轻抿一口。
张公子果然不简单。
这般神态,哪有败家子的样子。
钱有富额头上虚汗直冒,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想到今天那人的话,钱有富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一个大大的阴谋中,张公子出现在七里山上也绝非意外,一切都是预谋好的。
自己已经拿出了全部房产和地产,只留下了一些银子,他还不满意吗,莫不是想一个铜板都不给我留?
“张公子,这已经是在下能拿出的所有东西了,请张公子一定收下?”
“嗯?”
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还是钱有富脑子出了问题。
张天赐手指在桌上敲着,一时竟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钱有富吓得一个激灵笃定张天赐对这么些东西不满意。
兴许,张天赐早就托人打听好他家产几何!
可怜啊,他终究只是一个商人,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张天赐父亲虽已经去世,但保不齐身后还有世家支持,不然梁家又怎肯将千金出嫁。
“其实……其实在下还在地库中存了千两白银,若是张公子能保证犬子的平安,这些钱财不算什么。”钱有富咬了咬牙。
那般诚恳的样子,让张天赐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是自己把人都想得太坏了?莫非这里民风淳朴,崇尚个什么救命之恩,以身家相许?
“你先起来,等一会儿,我找娘子说几句话。”张天赐实在拿不准背后有没有什么阴谋。
这事梁家也有一份吗?
钱有富愕然,是啦,张天赐就算背后有人,但在本地根基浅薄,也只有在梁家的支持下,才能这么大胆。
他哪儿敢起来,诚惶诚恐地跪好,等了一会儿,才见张天赐回来。
“……”
还跪着?!
张天赐有些无奈:“这样吧,这些地契房产我也不要了,既然你非要报恩,咱们立下契约,你名下的生意咱们各占五成,经营还是你来,如果我有什么新的要求,优先满足我的决策。除此之外,我也有权力随时调动你名下的所有资金,你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多谢张公子。”钱有富头用力嗑在地板上,抬起头,“那犬子呢?”
“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犬子,他这半年就在我这里疗养身子吧,等明年开春了,身体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就让他回去上学。”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钱老爷为了自己儿子出了这么大的血,怎么着也要将钱平安养得白白壮壮的。
自己儿子还要在这里呆半年吗?钱平安张了张嘴,想来张公子一定放心不下自己,将儿子留在这里,就有要挟他的手段。
如此一来,自己只能尽心尽力地帮着张公子办事,赢得张公子的信任,儿子才能性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