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接之际,东红州迎来了雷雨频繁的季节,北方的天空黑云低覆,偶尔有炽白的电蛇撕裂厚厚的云层,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沉雷之声滚滚而来。
雷电在帝都龙魂城的天空闪烁,暴雨连绵不断。玉榕街的行人们纷纷躲进街边店家的棚子下躲雨,有白须老者端着一碗酒望向远方的天空。厚厚的黑云在望天阁上汇聚,形状如同沿着楼阁盘旋的怒目巨龙,张牙舞爪地想要吞噬掉整个太明宫。
“看来,今夜的帝都,并不太平啊。”老者轻声感叹着,随后仰头饮尽碗中的残酒。
在宫城地势的最高处,巍巍然立着一座宏伟的宫殿,粗壮的石柱支撑着沉重的屋顶。烛架上的烛火在风中摇曳着,七位武士掌握武器,呈“人”形立在高堂之上。他们身披铁甲,胸甲上挂着火红的龙徽。这是武悼的徽记,而这七位武士则是武悼的七位堂主。他们从左至右分别是:战皇堂、柳风堂、昭武堂、云重堂、白氏堂、铁虎堂、天启堂。在他们的身后,墙壁上高挂着他们的徽记,从左往右依次是:龙胆纹、柳叶、冰针、云纹、水波、赤虎、鹰头。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强军队的代言,他们本身则是这个时代的最强者。
在七堂主目光汇聚之处,在那钢铁的王座上,端坐着铅灰色的铁甲人。他身着重重叠叠的甲胄,以刻着繁复花纹的面甲遮面,从头顶到脚底,全身都在铁甲的包裹之中,就连手指都包裹了锁甲。铁甲人身上并没有挂着象征自己身份的徽记,但全身上下时刻都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他是全场唯一一个坐着的人,他便是武悼七堂的首领,天下武士的领袖——武悼大宗主。
隆隆沉雷在圣殿上方响起,白色的电光透过大开的宫门将每个人的脸照得惨白。大宗主抬起头,面甲眼孔之中漆黑的眼睛望向从宫门外飘进来的雨丝,包裹着锁甲的手轻轻抚摸着平躺在他身侧的长刀“逐光”。细长的呼吸从面甲下发出,在大殿里回荡着,所有人听着那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得毛骨悚然。七堂主们拄着武器,在各自的徽记下屹然不动,仿佛是青铜浇铸的武士俑。
他们和大宗主都在等待,等待着关于那个人消息的到来。这么多年了,他们都在寻找着那个人的踪迹,想要借助那个人的力量,去找回那一段尘封的历史。
大殿外的长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名身着铁甲的武士在殿外跪下,右手作手刀斩在左手手腕,比出了这个古老的礼仪。
“天启堂陆谦报,已经搜寻到天御官弟子的踪迹。”天启堂的陆谦大声地报告着。
“消息是否准确?”天启堂堂主前踏出列,按刀询问陆谦。
陆谦是他天启堂的探子,若是情报刺探有误,大宗主必然会怪罪到他的头上,因此他必须亲自来确认消息的准确性。
“回堂主,消息准确。”陆谦低声说。
“好,再探!”天启堂堂主下令。
“是魏清么?”在大殿的深处,七堂主簇拥着的中心,一个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
七堂主们不由得转头看去,看向王座上端坐的黑影,从不露面的大宗主的声音像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声音温润柔和,略略地有一些嘶哑。
“回大宗主,正是魏清。”陆谦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大宗主的声音。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他一愣,感觉他心中大宗主那高大威严的形象破灭了。但是他还是立刻回答了,要是激怒了大宗主,可是要被杀头的。
大殿的地板微微震颤着。
“不用探了,带路,我亲自问他。”
一阵悉悉索索的甲片摩擦声,大宗主缓缓站起身来,宗主之刃“逐光”的刀身上略过一丝耀眼的白光,随着一声轻响,这柄初代密匠武器,自人族的第一个王朝,大鎜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利刃在时隔一千年后的今天依然锋利如初。长刀在鞘内微微颤抖着,仿佛刀身内的那些不甘的灵魂在这片黑色的云天下,发出愤怒的嘶吼。
白须老人坐在檐廊下,静静地看着外面如幕的大雨。园子里风声细长如鬼啸,池边稀稀疏疏立着的竹子在雨中不安地摇曳着,碧绿的叶子支撑不住密集的雨水从竹竿上坠落,轻飘飘地落在漆黑如墨的池子里。
一名侍从无声地站到老人的身后,将一盏灯放在他的身边。老人早已察觉到她的存在,摆了摆手,“小玉,你也走吧,不必再陪着我这个老头子了。”
“可是大人,朝廷的人马上就要抵达这里了,奴婢无法置之不理。”细声细气的小玉站在老人的身后。
“没事的,墨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会害我的。”老人的声音平静如水,全然没有常人被朝廷缉拿时的那种紧张感。
“可是大人,殿下是来寻找小姐的,如今小姐出走,以殿下的脾气,恐怕……”小玉欲言又止。
“放心好了,墨儿会看在师傅的面子上,不会杀我的。”老人微微侧过头,一阵风吹来,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着,“当然,我已经和师傅约好了,绝对不会背叛她的。”
老人转过头来,继续看雨。小玉则恭恭敬敬地守在他的身后,两人没再交谈一句。
远处雷声低鸣,老人看着一片竹叶从枝头坠落,飘飘悠悠地,旋转着落在水面上。雨水滴滴答答的,在水面上激起了阵阵涟漪。
“抱歉了,大人!”忽然,身后的小玉猛地躬身,“小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人的恩惠的。”
“没事没事。”老人淡淡地笑着,全然不在意小玉的背叛,“你只是照顾我的丫鬟而已,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应该嫁个好人家才对,死在朝廷的刀下岂不是亏了。”
“这么多年……多谢大人照顾了!”小玉雪白的脖颈一抽一抽,哭了起来。她是十二岁进府的,这么多年了一直陪在老人的身旁,在她心目中,老人是如同父亲般重要的人物。她知道这次离开后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个如同父亲般亲切的长者了,但是她还是要离开,她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只是无意间卷进了这场杀身之祸,一切的事情都与她无关。
老人早就知道小玉会背叛自己,对此他心中毫无恨意,小玉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她只是被牵连进去的,她还年轻,她还有她自己的人生,可不能断送在这里了。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老人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小玉,“一直不厌其烦地照顾着我这个老东西,这些钱是给你出去生活用的,算是我给你的谢礼。”
“多谢大人!大人的恩惠,小女子永生难忘!”小玉拱手长拜。
“好了,快走吧,一会他们就追上来了。”老人摆手,“我们有缘再见。”
“嗯。”小玉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有缘再见!”
随后,她慌张的身影穿过了狭长的檐廊,消失在庭院里。至此,院子里最后的以为家丁也离开了。老人抬起头,他似乎听见了那雷霆般涌动的马铁声。
一辆巨大的,漆黑的马车停在了大门前。四匹拉车的战马仰天长嘶,这些马是精选的上等马,体格比一般的马要高大,且生性刚烈难以驯服,看起来就如同凶猛的巨兽。马车的车厢是由全金属打造,这种特制的金属让马车的车厢既保持着坚硬的质地,又体重轻盈,由洛国密匠特制,名为“神骏”,乃大宗主坐骑,十年只出一辆。
黑色的车门拉开,身披铁甲的大宗主一跃而下。在他的身后,几名持刀的武士鱼贯而入,不过几秒钟便包围了整座庭院。
大宗主在七堂主的簇拥下,来到了老人的面前。
“好久不见,魏清。”大宗主按着腰间的逐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老人。
“是……秦墨殿下吗?”老人看着身形高瘦的铁甲人,很难把他和数年前的那个孱弱男孩联系在一起。
大宗主一撩裙甲,和老人并肩坐在了一起。这一幕看起来既诡异又和谐,像是爷孙俩坐在屋檐下看雨,只不过这位孙儿身披沉重的铁甲,带着一群沉默的武士。
“你应该知道我这次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大宗主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老人凝视着大宗主暗金色的面甲,忽地笑了,“那大宗主也应该知道我跟那位大人的约定吧?”
“永远不暴露她的踪迹。”大宗主轻声说。
“既然知道,就不必再明知故问了,请回吧。”老人伸出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霎时间刀剑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在场的所有武士全部拔刀,利刃直指老人的头颅。檐廊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浓烈的杀气如同一根弓弦,一触即发。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找她吧?”大宗主身体前倾,那双黑的发寒的眼睛逼近老人。
“不就是请她再次回宫么,但殿下可否知道,这并非是她想要的。”老人并不逃避而是直视着大宗主。
“她想要的,难道她想要的就一定是正确的么?”大宗主忽然怒了,这些天来他找了无数个知天命者,得到的回答都是如此,他已经疲惫了,他不想再听到这样无用的回答了,这样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他一把抓住老人,直接将他拎了起来,随后把脸凑了上去,逼视着老人,“你可知道现在巡天者正在追杀她,她和我们不同,巡天者也与我们不同,我们即使掌握了神的伟力,但依旧无法打败逼近神的御座的巡天者!”
“难道那个神就这么重要么,为了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神,你就要牺牲陪你长大,与你情同母亲的人么?”老人低声说。
大宗主将老人丢在地上,接着刀剑出鞘的清音响起,逐光带着一串弧光落在老人的头顶。他的时间不多了,没必要在这个人身上浪费时间,他决定亲手处决了老人,哪怕这个老人是他曾经的内监。因为知晓他们秘密的人,都得死。
修长的利刃带着一串刀光扬起,在天空停滞一刻后劈向老人。
几位堂主后退一步,黑衣的杵作们代替了他们的站位,他们已经做好清理尸体的准备了。
在利刃撕裂空气割开老人皮肤砍下他头颅的前一刻,老人忽然笑了。大宗主的心里一阵恶寒,逐光的刀锋也凝在了离老人脖子约有一拳的位置。
老人缓缓抬起眼帘,冷冷地看着大宗主,“真可笑啊,殿下完全偏离了先帝的期望。”
大宗主一愣,他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父亲让他出逃的原因是为何。于是他临时起意,决定先询问老人一番。
他还未开口,老人的笑声停止了,老人冷冷地看着他,低声诉说着那段隐藏的历史,他的声音如同铜钟般低沉,把人的思绪拉回了那个年代。
“在炤末封初,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霸主们争夺着天下,乱世的英雄们还在等待着觉醒,你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
外面大雨如注,隐隐有雷声响起,那个时代的秘密,就此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