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又过去两月,已是季夏,王芳依然苦修不辍。
看起来枯燥,可是王芳明白,这就好比学生时代,看着苦,其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忧无虑,才是最难得的一段大好时光。
哪一天,真要是毕业上班,或者道士下山了,玩的就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你还有心事学习?
王芳每天学习之余,就是三体式加五行拳,其余时间全部用来打坐。而在未到地定和三才式的双剑合璧之下,尤其是随着三才式的娴熟,三岔口日渐打开。
这是金丹修炼中一个很重要的时刻,三岔口即会**,或称阴蹻穴、生死根,乃任脉、督脉和冲脉三脉相交之地。
简言之,就像一个要害之地,却交通闭塞,故而群魔乱舞,阴气冲天。
用李时珍的话说:“凡人有此八脉,俱属阴神,闭而不开。唯神仙以阳气冲开,故能得道。”
而这两天,王芳修定时,感觉眼前有光闪过,耳内时而轰鸣,按照宋青萍的经验,这是丹头旺盛,火候已到,可以冲关运行小周天了。
王芳稳定心神,寂照下丹田,待觉时机成熟,鼻子略一吸气,引导气旋向下,待气旋临近三岔口,稍一提肛,气旋即倒走尾椎骨,进入督脉。
这简直是水到渠成,而后,过夹脊关、脑后玉枕关,到头顶百会穴,再往下,到了祖窍穴。此时,不往下走,绕着耳朵之后,到承浆穴,过喉咙,下中丹田,最后一路回家,到下田,下周天的路线彻底打通!
待心情略略平复,王芳按照宋青萍指点,又把气旋引到肚脐下归炉。默守片刻,觉得一切无恙,于是又引导气旋横向向右走,回到肚脐下,再又向左绕一圈,再回到脐下,最后又回到下田。这便是乘势打通了带脉。
静室寂寂,王芳不觉孤独,反觉全身舒畅温热。于是,一遍一遍,运行周天。直到某一刻,眼前闪光两次,这是预警信号,不能再运行了。于是,猫洗脸,又从头到脚,轻轻拍打全身,最后下座起身。
自此,她进入了金丹中期!
时隔半年,在去年年底瞿童洞之后,王芳又一次提升。
再以后,便是水磨功夫,每天温养,直到气旋完全凝结成丹。如果凝结成功,便是金丹后期。再接下去就要进入化神期,采大药,炼大药,运行大周天了。
最关键的是,只有金丹彻底形成,此后成了圣胎、采大药,才算真正获得真气,准确说,是真炁。它也算是内气、内力或内劲的一种,但层次截然不同,可谓云泥之别、凡俗两层天。
几天后,王芳还在稳固境界,宋青萍忽然道:“明天我们去官庄,祭奠一下你的家人。”
王芳恍然,算起来,小王芳一家遇害,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本来她一旦出家,便与世俗再无瓜葛。比如按照大唐律令,出家人,就算世俗亲人犯下谋逆大罪,被判诛九族,也牵连不到他头上。
但是,中国也是礼法社会,出家人也不能忘了祖宗。所以,冠巾礼最后有祭奠祖先的仪式,平时的功课里有超度亡魂的仪式。一些特殊的节日,比如清明节、端午节(浴兰节)和中元节(盂兰盆节)等,更不能少了相关仪式。
王芳暗暗感激,周年祭这事,本来属于她个人私事,宋青萍显然认为她年纪太小,不放心她独自下山。
第二天一大早,王芳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法服,头上玄冠,上身一件红衫子,下穿一件黄裙,脚上一双远游布鞋,在高嫣幽怨的眼神中,跟着宋青萍出发了。
宋青萍也穿得很正式,头戴原始冠,外罩离罗九光帔,脚踏狮子履,腰间还有玉佩和绶带,一看就知道是顶级道士。
道士的服装,一般分为常服和法服。
常服,就是生活装。道士的常服,所谓道袍,其实在古代和老百姓穿的一样。问题就在于时间,不管过去多少年,百年,千年,道士们的服装一直还是那样,只是俗世的人随着时代不同,着装在不断改变。于是后世说到道袍,好像是一种特别的服装。
至于法服,简白说就是制服、礼服和工作服。详细说的话,内容就多了。
比如一位皇帝,最高级别的是祭服,祭祀时专门穿的,最为繁琐,繁琐到皇帝都不爱穿,大部分扔箱子里烂掉;其次朝服,上朝时穿的,也比较琐碎;然后是公服,真正的工作服,比朝服又少一些零部件,比如退朝后接见大臣时穿;最后才是常服。
关于这些,沈从文和他的学生孙机两位先生有着详细的专著。沈从文32岁写出《边城》后即名满天下,但是建国后却把写小说的任务转给了弟子汪曾祺先生,自己则进入郭沫若领导下的中科院,专门在博物馆从事文物研究,对于古代服饰,颇为权威。
而像宋青萍身上的离罗九光帔,这是她身为大洞法师的特殊配制。实则,上衣下裙,再加一个一两米长的披帛,这会儿是标准的流行装,即便一个插田的农妇,她也会挂一个帔。
按照大唐律令,道士出门不穿道服,老百姓看见了可以举报。所以,师徒俩都是穿得一丝不苟。
师徒俩先在门房那里办理请假,然后来到了乌头村。
她们刚一出现,乌头村的杨胡子和一帮大娘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询问她们要去哪里,要不要租个驴车上路。这年头,驴车是代步工具,牛车是运输工具。
“我们要去沅陵县城,坐船去。”宋青萍婉转谢绝,带着王芳往白马渡走。
杨胡子挑了两个勤快的妇人前边引路,一直送到渡口,还帮着租赁了一艘价格公道的客船。
王芳看了看渡口停泊的那艘驿船,眼睛眨巴眨巴,也不作声,跟着上了客船。
古代徒弟和师父相处,规矩相当之多。比如走路不能走在师父前面,而你走在后面,也得注意别踩了师父的影子,等等。
宋青萍怎么安排,她听话就行了,多嘴怕是要挨打,何况王芳从来都不是饶舌的人。
坐在船上看风景,其实很不错。去年她从悲田坊过来,差点就吐了,这一回倒是可以慢慢欣赏。
秋风送爽,小船悠悠,穿行在弯弯的河道中,两岸忽而悬崖峭壁,忽而古木参天,让她想起柳宗元的“欸乃一声山水绿”。
不过,仅仅一刻钟,宋青萍就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还有一些银两,对船夫道:“船家,和你打个商量。是这样的,我呢,人老忘性大,刚才忽然想起还有一件急事没办,想麻烦你代我把这封信送给沅陵县的王县尉,这是往返的酬劳,你看如何呐?”
艄公瞄了一眼银子,顿时眉开眼笑:“没问题,没问题,包你把信送到。”
宋青萍笑眯眯把信和银子递了过去,又指着岸边的一条山路,道:“那就麻烦你把我们送到岸边,只是,你收了银子可要办好事,你也看到了,我和乌头村的人很熟,办不好回头还得找你。”
艄公一激灵,满脸堆笑道:“放心吧,我也不是只做一天的生意,你们是桃川观的仙姑吧,我哪敢敷衍呢。”
宋青萍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王芳下了船,一边朝前走,还一边回头喊道:“还要快一些,这信也是急事呢。”
艄公算是怕了这忘性大的老坤道,哗啦啦猛撑杆把船开走了。
上了官道,王芳这才好奇道:“师父啊,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宋青萍头也不回:“别管那么多,到郑家驿都还远着呢。”
的确,古代每个驿站之间的距离都说是三十里,真走起来其实是三十公里还不止。她们先要走到桃源县的郑家驿,然后再走三十公里到界亭驿,官庄就在界亭驿附近。
王芳迈着小短腿,跟在宋青萍后面走。走啊走,开始还新鲜,看看山景,听听鸟鸣,慢慢就不行了,觉得脚底板火辣辣的,忍不住嘟囔道:“师父,还真的要走路去啊?为什么不租个车?”
宋青萍依然不回头,悠悠道:“很多人静坐还不错,出了定,却立刻与凡夫俗子无异,于是定力退转得厉害。你想不想行、住、坐、卧都在定中?”
王芳拍手道:“这个好,我要学。”
宋青萍道:“那就别说话,别东张西望,慢慢感受。”
王芳哦了一声,暗暗打量宋青萍走路的姿势,开始亦步亦趋。
一里、二里,王芳紧紧跟着宋青萍,愣是没看出什么秘密。只觉得老太太的步距像量过一般,速度也一直恒定,其他便没了。
她再聪明,也怎么都琢磨不出答案,于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你参加过女军吗?怎么步子像量过一样呢?这样走是为了节省体力吗?”
宋青萍笑道:“这就是和尚们云游行脚的修炼办法,走得好,你甚至能进入定中。”
王芳顿时恍然:“原来如此,但具体该怎么做呢?”
宋青萍回道:“很简单,是什么就是什么。也就是说,走的时候什么都不去想,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个身体的动作。比如现在,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抬起了右脚,脚尖落地、然后是脚后跟,然后左脚。。。。。。如此周而复始,不管走多远,就是这样走。”
王芳奇道:“没了?”
宋青萍道:“没了,就这么简单。走吧,争取午时赶到官庄。”
王芳跟在后面,慢慢地,心里却如翻江倒海。因为,走着走着,她豁然大悟。宋青萍说这是禅宗和尚行脚的办法,看来宋青萍并没有研究过全部的小乘经典。
这年头任何宗派的经书都是极为宝贵的,比如王芳现在学度人经,怎么学呢?可不是穿着常服,而是要先要沐浴斋戒,再穿上法服,再念咒才能打开。然后看经的时候不许用手,翻页要用一个法器。手指上吐点唾沫去翻?那肯定不行。还只能逐列地去看,你把经书打开两面,那是犯规的,叫作连页,等等,规矩一大把,就是经书得来不易的意思。
别看玄奘法师成功带回很多经书,实则没成功的,去印度路上掉下悬崖的和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义净法师因此写道:“晋宋齐梁唐代间,高僧求法离长安。去人成百归无十,后者安知前者难。路远碧天唯冷结,沙河遮日力疲殚。后贤如未谙斯旨,往往将经容易看。”
而她,以前可是专门研究过四阿含经。后世看经,太简单了,懒得买,找度娘也行,各种版本都有。可宋青萍他们就不行了,你一个道士想看佛经?还不知道要想多少办法。
而小乘经典里就有佛陀介绍的各种修行法门,比如怎么走路,正是宋青萍说的行脚法。
这一刻,王芳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如实观啊!与此相关的大名鼎鼎的法门太多了,比如后世很流行的南传的内观;又如欧美流行的瑜伽和冥想;再如观音菩萨的耳根圆通法,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再如念佛号,乃至自己用的安那般那听息法门,等等。其实,说穿了,就是如实观。
如实,就是客观,摈弃杂念和主观。以欧美的冥想来说,教练会反复强调,这与宗教无关,是无关信仰的科学锻炼法。
没错,你内观身体感觉,我外观鼻子呼吸,当然无关任何宗教信仰。可是,如前说,你玩得再好,六妙门第四步,你必然过不去。过不去,三观就不会变,那你也顶多就是锻炼了一下身体和放空了精神,与悟道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过了第四步,就到了第五步还妙门。也就是返本还源,悟了四谛十二因缘,乃至三十七道品,可得涅盘。而第六步净妙门,便是达摩对萧衍说的“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或者六祖说的自性禅,学大乘佛法的人能证得大菩提果。
王芳终于找到感觉,她像军训一样,一边走,一边心中默念:“左,右,左”。
又一里、二里、三里路,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需要默念了,眼睛稳定地看着前方一丈远的地方,每一步下去,都清楚地知道是哪一只脚在接触地面。
如果用六妙门的六大境界来看,先前的左右左,相当于数息;现在,便是随息境界;再多练练,便是止息。
经此一事,王芳可谓终于贯通,如何在一切时中保持定心,再无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