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玉观，静室。

　　王芳双目垂帘，一动不动。

　　这是一间圜堂，足以容纳近百人修行。圜者，圆也，天也，也就是说修行时是模仿天体的圆周运动。

　　所以，不管是禅林的僧堂，还是道教的圜堂，房子是方的，建在距离地面大概三米高的地基上，走进去，中间是一尺多高的木板床，里面的和尚或道士，从外向内，则是一圈一圈地环绕而坐。

　　静室，在古代，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也叫斋室。

　　登堂入室，外面是堂屋，再往里走，则是斋室。外堂可以随便走动，斋室则严禁打扰。一旦进了斋室，就算外面死人了，也不能出来。

　　为什么？因为斋室是祭祀祖宗和祈神的地方。祖宗和神，那当然比外面的后人和凡人重要。而且，这都是皇帝下令民间这样建房。中国人热衷祭祖，其来有自。

　　斋，原来是儒家法门，比如孔子和颜回的心斋。然后道教加以发挥，把斋和醮连在一起，统称斋醮。

　　斋是调整自我身心，所谓澡雪精神。比如八关斋戒，就是在一段时间内，在斋室中守五戒，还不得化妆打扮、不能唱歌跳舞、不能随便吃东西、不得坐高床广座等；醮，则是酬神、送神。

　　以前天师道的斋法，比如涂炭斋，一听名字就吓人，生灵涂炭，在泥里和火里打滚，苦行的味道太浓，大家不是太愿意接受；上清派也没什么好的斋法；而灵宝派斋法一出，比如金箓斋、黄箓斋、八节斋等，上到皇帝下到百姓都喜欢，所以一直流传后世，并生生把斋和醮熔铸到了一起。

　　鸣玉观一共才三个人，王芳正式拜师后，这间静室便被她霸占了。而且，它的采光和密封隔音等性能都很好，东南开户，南面开窗，虽是木板房，但墙壁上涂抹的灰泥就有一尺厚。

　　王芳也没心思去探究这些，说起来，前段时间她的定力略有退转，这就值得警惕了。这样下去，再不努力，她的欲界定就要倒退为细心住了，等于一朝回到解放前。

　　定力为什么会退转呢？当然是因为定力不够，因为欲界定还不是真正的定。真正的定，起码也得是初禅定，而她连未到地定，都还没有达到。

　　未到地，就好像从一楼去二楼、二楼房间前面的那块平地。走过这一块平地，推开门，才是真正进入了二楼。

　　四禅八定，这八个才是根本定，一旦证得，一般不会退转。

　　但拜师前后那段时间，对王芳很重要，她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需要有一个好的修行环境。所以，从进入鸣玉观开始，她就忙着学知识，还有怎么通过宋青萍的测试，并没有专心修定。

　　当然，不是说读书学习就不能增长定力，也能。但是区别在于所缘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结果。

　　所缘，这个选择相当重要。就像可以减少杂念的办法有无数种，甚至，比如打麻将，那也得专心打，不然就放炮了，所以有些赌徒能连续打几天几夜，注意力相当集中。而有些高级知识分子看书，那是相当认真，书和知识是他的所缘，很多名闻世界的大学者都有相当的定力。但是，能和修士的定力相比吗？完全不能。为什么？

　　很简单，不管是看书看电视，还是打通宵麻将，你再专心，这个所缘是不善的。而修士的所缘呢？它叫善所缘。

　　善，好的意思。比如他只念阿弥陀佛这四个字，便万念归一，然后甚至妄念消除、身心健康。而专心看书和打麻将，时间一长，最后可能是精神萎靡，甚至恶心呕吐，当然不善。

　　王芳以及很多修士，他们修定的方法，就是善所缘。因为按照他们选择的办法，是能够消除杂念，且身体轻安，获得法喜的。

　　王芳把所缘放在呼吸上，叫作安那般那，或者说六妙门。

　　六妙门，数、随、止、观、还、净。它被天台宗智者大师所推重而知名，最早则是出自安世高翻译的《大安般守意经》。这安世高活动在东汉年间，定力高深、神通广大，是中国汉译佛经的创始人。

　　六妙门，第一门是数息，从一到十地听息；然后发展为第二门，随息，就是不用数了，所缘还是呼吸，但是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

　　能够达到随息的程度，慢慢就进入了第三步，止。止，就是定的前身。同时，修止的时候，想要悟道，还必须同步修观，观是慧的前行。

　　在佛教，观，有很多种，而且还要随着自己修为的进步进行调整，叫作易观。比如学小乘，先是五停心观，然后改为四念住。

　　四念处，或者叫四念住。这是什么呢，观察身、受、心和法，实际上就是平静而客观地去观察自我和外部环境，看它到底是怎么运动的。

　　比如我现在很开心，那就追溯，为什么开心？哦，今天发工资了。为什么人家要给你发工资呢？因为我给他打工。为什么你要去打工呢？为了活命、为了赚钱等。

　　这是一直往上追。又还要往下，开心之后又发生什么了，比如发了工资去唱歌或者交水电费等，一直追。

　　最后，修习佛法的人，他的结论是，无论你怎么观察身、受、心、法这四个，都会发现此中并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存在，它是流转的，称之为无我。

　　我，就是可以主宰、永恒、唯一的意思。比如你认为自己的身体自己作主，我想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真的吗？你如果真能主宰自己，你让它别生病、出门不戴口罩试试。

　　没有，我借助定力，遍观天上地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之为第一、始祖、万法之源、上帝、永生、永恒不灭的玩意存在。

　　用哲学的话说，佛学以为，之所以无我，是因为万事万物是互相联系、互相依赖、互为因果的。既然是互相的，当然不存在主宰、永恒与唯一。条件一变，结果就变，此所谓缘生则生、缘灭则灭。

　　这其实就是当年释迦摩尼往菩提树下一坐，然后终于悟道证道的原因，叫作十二因缘，他不像上述那么那么傻追，而是归纳为十二个环节。比如你今天开心，为什么开心？因为触。触缘受，触生的受。比如发工资拿到一大把的毛爷爷，开心。这个就是触缘受，因为眼睛看、手摸的触，而生出开心，如此等等。

　　简单说，六妙门第四步，就是后世常说的三观，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问题了。大家所以有不同的三观，便是由于观察的方法和结论不一样。

　　所以，第五和第六步的悟道和证道，你就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因为第四步就不同了。

　　更多的，他前面都未必能达到第二步随息的程度。于是，他具有的慧，不是般若智慧，而是干慧、狂慧。

　　定力如水，没有定力滋润、浇灌，于是干涸，甚至自命不凡，就成干慧、狂慧，不悟言悟，不证言证等。

　　这很正常，因为定力来自于戒。可是自古才子风流，斗酒三百，红袖夜读，怎么可能守戒？

　　自上次拜师祝寿过去一个多月，王芳的境界终于稳定，且徐徐提升。静室一坐，很快就进入欲界定，自觉全身轻松，但身体却纹丝不动，像有一层薄膜包裹住了自己，绝不摇晃，感觉这样坐十年也没问题。

　　又不知过去多久，某一瞬间，王芳忽然进入另一个空灵的状态，而感觉自己的脑袋、身体，还有静室，还有鸣玉观和桃仙岭，一切都消失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妙的地方，仿若仙境，亭台楼阁，各种殿宇，还有各种颜色的光芒布满了天空。

　　“虚空粉碎，大地陆沉，这就是未到地定吗？哦，我终于达到了！”

　　王芳很开心，虽然感觉不到身体，但喜悦却是那么真实，这地方太好了，太漂亮了。

　　王芳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她只觉得这里太好了，如果能够一直留在这里就完美了。

　　“一直留下来？不好，这是光明陷阱。”王芳忽然清醒，迅速退出定境。

　　她长出了一口气，稍加调整，再推开门，宋青萍手里拿着一个小罄，正在外面转来转去，“哎呀，你都进去三天了，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王芳脸红红的，应道：“从没体会过那么好的境界，流连忘返，完全忘了师父的教导，让师父担心了。”

　　得到回答，宋青萍却开心大笑：“没事，没事，这说明你终于达到未到地定了，这是好事。”

　　修习定力，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没有师父指导，更是危险。所谓定力陷阱，就是入定时被定境迷惑了，甚至还有人以为自己悟道了。

　　最常见的陷阱有两种，一种是王芳遇到的情况，色彩斑斓，如同仙境。

　　还有一种相反，定境里面黑黢黢，如同死界。

　　这是因为这类修士在修定时，把“致虚极、守静笃”，简单地理解为一念不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一味苦坐。

　　要是这样，如同某位禅宗的和尚所说，“如果坐禅能成佛，那么很多人早就成佛了。”

　　这并不是否定坐禅，只是说打坐修定是成佛的必要条件，没这个不行，但有了也不一定成。

　　宋青萍见王芳所有所思，问道：“经此一番，你有何感悟？”

　　王芳轻笑：“这也不难猜，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既出自定境，那解决之策当然着落在定境上。佛家说，圣者心能转境，凡夫为境所转。徒儿刚才想，如能不着于外相，又内心不动，就不会困于陷阱了。”

　　宋青萍闻言喜道：“好，好，你以后的修行不怕魔障了。”

　　王芳叹了一口气：“干慧耳。”

　　不想，宋青萍听了却更觉满意。所谓知人者聪、自知者明，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天才，方不会泯然众人。

　　实际上，王芳真不是谦虚，中国上下五千年，诞生过多少天才，她算什么？不说全国，就是湘西，就从来不缺天才。单以清末民初这一段来看，哪些人才是真正了不起？

　　像凤凰县的熊希龄，就曾被称湖南神童，15岁中秀才、22岁中举人、25岁中进士、43岁当民国总理。

　　可是，这也没什么，还有两个年轻人根本不下于他。

　　一个是在洞口县读私塾的蔡锷，12岁就中了秀才，然后留日回来，年纪轻轻外界就称之“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另一个比蔡锷大半岁在桃源县读私塾的宋教仁，虽然19岁才中秀才，但第二年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后来的华中师大。再过一年，他联络长沙的黄兴和章士钊、新化县的陈天华、衡山县的刘揆一组建了华兴会，发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怒吼。然后，31岁就要组阁当总理了。

　　这三人，宋教仁是中国宪政之父、熊希龄制定了民国第一部宪法、蔡锷为保卫民主共和而战，她王芳与之相比，拍马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