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老和尚伸出手掌，朝前推了推，拒绝？
“那个，那个小仙客，你过来。”老和尚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年事已高，又过了这么久，看来时间不多了。
但院子里幸存的还有十多个人，眼见老和尚这是要传宝藏了，心中不服啊。
那个喜欢抛媚眼的莫姓女子，大声道：“老和尚，我看见这小道士天天啃鸡腿，她吃肉破戒呢，可不是个好道士，你别信她！”
老和尚艰难坐起，合什道：“破戒不破见，在三阶教眼中，依然是第一阶的最上乘利根。”
什么？三阶教？！
很多人惊讶，很多人恍然大悟，还有的在询问什么叫破戒不破见。其实，见，就是见解、观点或思想。戒，不是修行的目的，只是手段，能不破当然最好，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智慧，智慧才是佛家修行的目标。
王芳慢慢走了过去，心中也终于想通了一切：
如果说大唐历史上还有比灵宝派混得惨的，那就是佛教的三阶教，或者三阶宗了。
这三阶教是隋朝一个叫作信行的和尚创立的，从一开始就备受追捧，却又备受打压，尤其在民间，堪称信徒无数，然后跟随着大唐慢慢衰落灭亡，一共持续了三百年。
这位三界法师，或许便是世上最后一个三阶教教徒。
“三界，三戒，却原来是三阶。”很多人心里念叨着，都恍然大悟。
三阶，类似三才之意。比如它把世间人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拥有正见又持戒的最利根，叫作一乘人；第二类叫作三乘人；第三类，普通人。
这都没什么，你爱咋分就咋分。
首先重要的是，它天才般地创立了古代金融经济——无尽藏。
所谓金融经济，是相对于地产经济来说的。地产经济就是俗称炒地皮、庄园经济了，像不少道观、寺庙都是不断兼并土地，然后出租给无地的农民等等。
三阶教呢，搞信贷。它把大乘六度之首的布施，发挥到极致，比如鼓励信徒每天坚持布施一个铜钱，或者一升米。你有钱，多布施，穷的，一文钱也行，就是鼓励你每天坚持。
所谓无尽藏，就是使用无尽的手段和办法、获得无尽的功德。像你布施钱，三阶教把这钱再借给需要的人，你也就功德无量了。
就算你一无所有，没关系，你搞搞卫生什么的，布施你的劳力也行啊，所以三阶教真是把布施做到了极致，信徒参与积极性也非常高，人人都有事做，都有功德。
这样，三阶教寺庙的仓库当然就丰富无比了。对此，史书上总是只有四个字，“难以尽数”。稍微具体一点的，就说，每年刚过春节，好多人就推着一车车的铜钱往寺庙里运。
三阶教借出这些钱和物，也属于高利贷。但是，不同的是，它这个高利贷不用担保，你要借钱，行，打个借条，以后如数还来就行了。它充分相信每个人的信誉，所以流通速度很快。某种程度而言，这就是让信徒之间实现了一个互帮互助的社会模式。
那么，它自己的信誉呢？也无可挑剔。
三阶信徒要求苦行，比如一天只吃一顿饭什么的，死了，身体也要布施出去，叫作林葬。就是尸体放在树林里，布施给野兽、乌鸦什么的去吃。
那些钱物也是受到严密监督的，比如有座寺庙就请了华严宗三祖法藏大师来监管。
它的财富也是三分法，一份自己生活用，一份送给其他寺庙搞建设，一份搞信贷。
所以，三阶教创立后，风靡一时，但是三百年间又受到朝廷不断的打击。
为什么呢？像隋文帝杨坚，那也算是一个好皇帝了，为什么要禁断呢？当然是有原因。
首先就是经济问题。三阶教这种搞法，对国家金融冲击很大。比如它在长安就有五家寺庙，这就等于在长安城开了五家银行，搞无担保贷款，于是铜钱哗啦啦进了寺庙。
所以，武则天对它又爱又恨。爱呢，把她母亲杨氏的私宅都改为无尽藏使用了。这可不是一般行为。要知道，武则天为了登上帝位，弄死了不少亲属。这杨氏却是她最坚定的政治同盟，可以说是唯一信任她的亲人了。
可是，无尽藏的金融操作，对大唐的经济运行影响太大了，本来就钱荒，你还非法集资，谁当皇帝都要打击你。
所以，不管是武则天还是唐玄宗，几次下令严格监督、取缔和没收，乃至说三阶教的经论都是伪经等等，最后干脆不准三阶教建别院。单是唐玄宗发出的诏令就有三四次，比如《禁士女施钱佛寺诏》、《分散化度寺无尽藏财物诏》等。
然后就是教义问题，三阶教与帝王和佛教其他宗派有难以回避的冲突。
比如末法论。三阶教有个时间上的三阶论，认为佛陀涅盘后五百年为正法时代，再五百年为像法时期，再五百年就是末法开始了。
刚好，隋朝就在这个一千五百年的点上，也就是说，三阶教认定现在这时代啊，末法了，这片国土啊，不是净土，是秽土。那这样，隋文帝再大方，也受不了，必须禁断。
再者，在如何对待末法众生的认识上，三阶教有些严苛。它认为应该普敬，也就是佛菩萨和普通人一样要尊敬，而不是礼敬那些泥雕木塑和专念阿弥陀佛，甚至法华经也不必念。三阶教主张走在路上，看到男女老幼，就应该上前礼拜。所以，它和净土宗等，关系比较紧张。
当然，佛教内部支持三阶教的也不少，比如三论宗，其创始人吉蔵法师就是三阶教的坚定支持者。再一个，那时候华严宗刚刚兴起，两者又同在终南山，关系也不错。法相宗不好说，玄奘大师翻译了三阶教最重要的理论来源《十轮经》，但是他的弟子窥基法师却否定三阶教的一些教义。律宗、禅宗和密宗有的支持，有的态度模糊。
不管如何，三阶教在民间声望很高，数度禁断而不灭。在唐代宗和唐德宗时期，甚至有复兴迹象，比如长安五十多家寺庙里设有三阶教的禅院，僧尼两千多人。
最后，三阶教是不是在唐武宗灭佛时，受到灭顶之灾，不能确定。不过那时候，佛教除了禅宗一脉，的确其他宗派都蔫了。
但是三阶教，很可能遗留了一些财富，且在五代乱世中，被一些有心人盯上。曹坤奉命长期潜伏，大约是认定三界法师终会忍不住走出去继续收徒传道，不想，三界法师这一次如此决绝。
三界法师换了左手捂住胸口，右手不断抖动，拇指、食指和中指哆嗦着，在王芳面前晃动，他嗫嚅道：“真是可笑啊，我们三阶教沦落至此，哪还有什么宝藏？我希望小道友将来能代我去一趟终南山百塔寺的塔林，再看一眼信行教祖，扫一扫墓碑。如此，无论如何，我都再无遗憾，你记住了吗？”
王芳本来蹲在他身前，一直仔细聆听老和尚的临终遗言，此时她顿了顿，伸出左手，握住了老和尚的右臂，道：“记住了，是这样吗？”
老和尚皱了皱眉，好像不太满意她的回答。
王芳也皱了皱眉，然后肯定道：“一定是这样了。”
此时，老和尚终于露出最后一丝微笑，长出一气，头一歪，圆寂了。
王芳喃喃道：“如有机会，晚辈定不负所托。”
此时，眼见老和尚居然真的死了，众人一片哗然。
他们本来以为兼济都插手后，再没有自己的份了，多年蹲守全是白费，将来怕是要找兼济都的机会才行。
没想到王芳和叔孙宏倒也没驱赶他们，更没想到，老和尚居然真的没有宝藏，唯一的愿望就是回祖庭再看一眼，给教祖扫扫墓。
有些人兀自不信，尤其曹坤一步跨到老和尚身前，还伸出手指，探了探老和尚的呼吸，最后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叔孙宏也看得莫名其妙，但是一切都历历在目，并没有什么宝藏出现，如此，他反而也放心了，于是道：“诸位，今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是证人，今后可不要有什么污水泼到我兼济都身上。现在，我们就一起把老和尚葬了吧。
王芳，老和尚挺看重你，你觉得是林葬还是怎么安排？”
王芳看了看四周，道：“林葬怕是不合本地风俗，我看还是火葬，然后收起舍利，建个小塔吧。”
叔孙宏点点头：“也好，据说三阶教后期也流行火葬。”
于是就当场把老和尚火化了，然后找来工匠，在一座荒废的神像基座上，建了个舍利塔。王芳以指代笔，写道“浔阳古寺三阶教三界法师塔”。
这当然需要一点时间，期间，其他人比如曹坤等或者偷偷开溜，或者像谭满劳等收起同伴的尸首去处理了。
而王芳又向季传辉和胡秀芬借了两百文钱，交给了谭满劳。说起来，她答应给不良营压阵，结果人家屁都没捞到，还损兵折将，她多少有些歉意。
谭满劳觉得这小道士很上道，而王长胜则是感激无比。两百文钱，看起来不多，但也看怎么用。按照张济洁的说法，比如在蜀国，一斗米只要三文钱，而如果想买一种出自后唐的名贵纸张，一纸却要百金。所以，钱不在数目，贵在心意。
对于此举，不管是叔孙宏还是胡季二人，看在眼里，暗暗佩服。
最后，诸事已毕，三人在叔孙宏的带领下，直接回了桃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