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二人随队而走,张济洁指着远处的一条大河,道:“那是栖凤湖,再往前便是罗河(古阳河)。据说早年苗人便是沿着这条河往前走,到了古阳镇居住下来,他们管那里叫古丈坪。
至于为什么叫古丈,却是众说纷纭。有说是源自大唐均田制,古代均田丈地,称之古丈;又有说这里曾是古代两军打仗的地方,称之古仗、古丈。”
王芳想了想,道:“我倒觉得或许是牯脏,牛的内脏。听说古丈坪这名字,古丈县很多地方有,正说明宰牛的地方不止一处,只是某一处特别有名罢了。”
张济洁笑道:“这说法也有,但是牛不是农耕的主力吗?甚至比人命还值钱。”
王芳道:“正因为如此,一旦宰牛,就必然众人关注。而且据说也是五年七年甚至十几年才宰杀一次,并非一个月一年就宰杀多次,所以宰杀地点反而因此著名。”
张济洁点头道:“不错,如果我几年才能吃一次牛肉,那么在哪里宰杀的,会记得清清楚楚。就算拿不到牛皮,分不到牛肉,吃点牛杂也会激动不已。
据说,苗族赶秋节时,苗老司便会表演椎牛是吧?难怪刚才听马希广说,会在古丈坪玩一玩,看来他也想看一回苗人的椎牛了。”
王芳道:“嗯,椎牛由苗老司主持。另外,听说还有汉人客老司巴代扎的爬刀梯、舞龙灯,还有苗家男女的荡秋千、对歌等很多活动,马希广倒是会玩。”
老司,是对湘西少数民族巫师的一种称呼。比如土家族的梯玛叫作土老司;苗族的巫师叫巴代雄,汉人的巫师称为巴代扎;瑶族的巫师称师公、道公;侗族称鬼师等。
张济洁笑道:“不然百姓怎么会说马殷的儿子们是酒囊饭袋呢。对了,我怎么感觉刚才你和彭士愁说话时,似乎意犹未尽呢?”
王芳很意外这心大的姑娘也有如此敏感的一面,没错,当彭士愁在宋家包说起对溪州的期待,她差点又要像当日提点彭师暠一样,说出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只有她知道,别看土家族源远流长,可差点都没被当成一个独立而单一的民族。
那是1952年8月,经中央批准,划乾城(吉首)、凤凰、永绥、泸溪、古丈和保靖6县为湘西苗族自治区,治所乾城。过了一个月,又把永顺、龙山、桑植和大庸4县交自治区代管。到了1955年,这湘西苗族自治区,改成湘西苗族自治州,州治不变。
这一切,都和土家族没有半毛钱关系,因为是叫苗族自治州。
这是因为建国前,土家族就没有获得当局认同。尽管三十年代著名学者凌纯声就曾专门去调查过,并于1948年发表《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也只是对土家族的风俗习惯略有涉及。
幸好此时有个永顺的姑娘田心桃,因为她是高中毕业,属于组织重点培养对象。她觉得不对啊,我们毕兹卡,虽然没有自己的文字,但总归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于是找组织反应,组织上很重视,正好她外婆是苗族,于是以苗族的身份,得以参加首都1950年建国一周年观礼,又找到了潘光旦和向达。
潘光旦早年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因为跳高扭了脚而残疾,却不顾身体和寒暑,拄着拐杖从湖北考察到湖南、贵州等地,写成了专文,从历史渊源的角度力证土家族不是盘瓠种,而是巴人后裔。
而除了田心桃在忙着用录音机录下自己的口语,更有多名语言学家特地来到湘西做比较研究,因为当时判断是否一个民族的关键条件是按照斯大林的“共同语言”来确认。结论是,土家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接近彝语分支。
实际上,还有很多人参与了调查,也有人完全否定土家族是一个独立的民族。而且,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反右倾,像田心桃和潘光旦向达这样因为这土家族问题而打成右派的至少三百人。
总之,到了1956年八大时,中央终于认可了土家族,并于1957年1月,由统战部公布其为单一民族。9月,湘西苗族自治州撤销,成立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当然,围绕土家族的讨论一直在继续,后来甚至老外们也加入了进来。而王芳则觉得,土家族的口语虽然可以录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多民族的交融更加频繁,甚至外语都来了,还会有多少土家儿女会说土家话呢?如果自己民族的口语都不会说了,还能称作单一民族吗?这就是文化传承的重要之处。
等马希广带着众人来到古丈坪时,这里早已人山人海。
马希广毫不在意,看着热闹的场景反而非常开心,大声道:“好,好,什么时候开场?”
下面站出一个三十多岁一身戎装的汉子,抱拳回道:“乡民早已恭候多时,但等上使一声令下。”
马希广一看,原来是彭士愁的长子彭师裕,笑道:“那就开始吧。”
彭师裕伸手示意:“还请各位贵客就座。”原来,他早已留出地势最高的一块地方来,以便来宾欣赏,且布置了大量桌椅和瓜果。
等马希广等贵宾入了席,彭师裕下令开始后,随即侍立于马希广与李宏皋身侧。
“哒,哒哒,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一名苗族汉子手拿鼓槌,分别敲击在一面大鼓的中心和边缘,全场顿时立刻安静下来。
“洞喂够汉莎忙容,埋洞几剖苟萨出。萨莽列除剖得雄,列除得雄囊比枊。剖乜内骂立补冬,立补立冬单弄久。”高瘦的苗老司苍凉的歌声跟着传遍四方。
马希范眼睛一亮,转头问道:“好听,唱的是什么?”
彭师裕连忙回道:“这是苗人的古歌,大意是说,听我把这苗歌唱,唱我苗人的祖先,七迁八徙到此间。
为了让贵客们看得热闹,我让他们的鼓头和寨老们拿出全部本事,所以唱完古歌,还有飞歌;有鼓舞,还有芦笙舞;斗了牛,还椎牛;爬了刀梯,又耍狮。按照他们的习俗,这些节目要是全套上演,最少能有十天半个月,甚至三五年。”
马希广大喜,想了想,又正色道:“这样的话,不会算是扰民吧?可不许逼迫人家。”
他大约也知道,眼前这一批苗民最初来到五溪,便是和他一样,走沅江入酉水,又沿着古阳河居住。后来,却是遭到北江强族的驱逐,只能不断沿河而上,乃至进入吉首和其他地方。
李宏皋显然也知道一些蛮地习俗,笑道:“都尉放心,不会的。虽说这些苗民一般是收了晚稻后,冬月才办鼓社祭,但三月三也同样重要。”
马希广好奇道:“那个鼓头是什么职务?椎牛就是杀牛吗?杀牛还不犯法?”
彭师裕回道:“苗族最重鼓和牛。他们常年迁徙,可以说是化整为零,也叫破鼓分迁,等于本来一面大鼓,现在分成了很多小鼓。这些所谓的小鼓,是以同血脉宗族的村社为单位,每村只有一个鼓,鼓头也就是村长或社长。
苗人的起源有好几种说法,其中一种是说,始祖姜央从枫木树心生出,正是她创立了鼓社制度。
来参加鼓社祭前,他们就先在村里选举好了五个鼓主,都是最有本事的。第一鼓主,便是鼓头、社长,能力最全面;第二鼓,口才好,懂礼仪;第三鼓主,组织管理能力强;第四鼓,善于赚钱;第五鼓,最贤能。
这是最主要的一种组织模式,实际上他们还有别的运转机制。比如超过鼓社制的还有赌咒。也就是大家赌咒发誓,遵守一些通用的道德规章制度;然后便是寨老。
寨老,有的也叫理老,他无需像鼓头那样选举,是自然首领。凡是那个宗族的人,谁懂古规、古理,苗人便会认他为寨老。
至于椎牛,确是杀牛。这鼓社祭有很多名字,其中一个就叫吃牯脏,有的地方叫椎牛祭祖、有的叫敲巴郎、有的叫敲棒棒猪、打老牛。但是都尉放心,这都是苗人自小专门为祭祀而饲养的牛,三五七年,甚至十三年宰杀一次,所以我们也不好说他犯法。”
李宏皋点头道:“没想到你还懂这么多苗人的事,真是难得。你刚才说到苗人的起源有多钟说法,还有哪些?”
彭师裕想了想,回道:“蚩尤后裔和盘瓠辛女、神母犬父是流传最广的说法。然后除了枫神姜央,还有的地方又说水牛和竹子是始祖。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李宏皋转头向何仲举道:“何学士既特意来溪州,又兼博闻强识,不妨说说看。”
何仲举笑道:“不敢。既然先生有命,那恕下官献丑卖弄了。据我所知,三皇末期,天下三分,炎帝神农氏在陕西和山西一带、九黎族在黄河中游与江汉平原一带,山东那边则是少昊氏的东夷集团。
这当然都是大致方位,总之后来的部落扩张中,九黎族与炎帝部落发生多次交锋,炎帝处于下风。此时,与炎帝同宗的黄帝崛起,而九黎族则蚩尤逐渐成为首领。
炎帝先是在败退中,与黄帝发生冲突,不敌,而附归黄帝,然后黄帝与蚩尤开始征战。战争的原因,除了部落扩张,更有意识形态。炎黄是夏族,重鬼神祭祀与礼仪,而蚩尤八十一兄弟则重严刑峻法,更率先冶炼了青铜和铁器。
因此,拿着石头棒子的炎黄部落九次败给了蚩尤兄弟,最后,大家都使出了法术。蚩尤放大雾,黄帝用指南车开路。蚩尤又兴风作浪,黄帝则风雷雨电,甚至有神人助攻,终于在逐鹿之战中,斩杀了蚩尤。
自此,天下进入五帝时期。黄帝与尧帝、舜帝和大禹,连续不断地征伐三苗、共工和欢兜,是为尧战丹水、舜却苗民和禹征三苗。
与如今苗人相关的是,大禹又在鸟身人面的句芒神帮助下,彻底击溃了三苗。自此,三苗后裔狼奔豕突,不断迁徙,再无问鼎中原的机会。”
马希广听得目瞪口呆,眼见何仲举停下不说,连忙问道:“看来还真是天佑我华夏,不过,真的有神人么?”
何仲举笑而不语,李宏皋则道:“这并不奇怪,《列子》说,伏羲、女娲、神农等,‘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
千年以前就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都尉回去后,自可查阅。不过,很显然,只要有德行,就能感动天神。”
他缓了口气,又道:“我记得的是,黄帝时期,神人相杂,神能下地,而人也能通过天梯上天。
到了颛顼帝的时候,他命令重和黎,一个把天往上撑,一个把地往下按,从此神与人不再乱相往来,这就叫绝地天通。”
马希广嘴巴大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还要再问,却见李宏皋摆了摆手,于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