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翁茂溱的出现,林浪却表现得波澜不惊。
“翁公好,林浪这厢有礼了。”
翁茂溱既惊讶于林浪为何会在汪家,又惊讶于他对自己的到访毫不意外。他转向汪继父子,问道:
“林浪少侠与府上是……”
汪澍父子神色从容,毫不惊奇。
“翁公,后堂说话,”汪澍淡然自若地说,又对林浪说:
“绪儿,你也来一下。”
一行四人在后院的抱厦就坐,家人端上茶以后,汪澍就示意他们回避。他亲自提起茶壶给翁茂溱斟了一杯茶。
翁茂溱双手接过,一边啜饮茶水,一边偷偷用目光打量和他坐在一起的三个人。他们好像也在互相交换眼神,然而目光平淡。
恩师为何要让我来找绍贤公子……他又想起了黎斗南临终前的嘱托。但让他来找汪继,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刚刚在门前汪继所说的话,看来汪继并非不知自己为何登门,只是干系重大,有什么话,他不会轻易说出口罢了。
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对汪澍说:
“听说汪老板是曹东轩曹公的布衣之交,曹公蒙难之时,只有汪老板不顾安危,前往拜别,并亲自收殓了曹公夫妇。”
“翁公客气了,”汪澍微笑一下,答道,“我与东轩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承蒙他抬爱,与我结为兄弟,我也不过是尽一些兄长的本分罢了。”
“患难之时才见真情,汪老板过谦了。”翁茂溱又喝了一口茶,说:“翁某与曹公来往虽然不多,但是他的为人,翁某钦佩至极。想必汪老板也是真君子了。”
汪澍连连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翁茂溱又喝了一杯茶,竟不知如何开口。
汪澍父子和林浪也未尝不是如此,他们对翁茂溱上门的原因心知肚明,但事关重大,没有十足把握,谁也不能轻易开口。
翁茂溱终于找到了新话头:“林浪少侠与府上是什么关系?”
“林浪他……”汪澍说着,瞥了一眼林浪。看见林浪微微颔首,他才继续说:“林浪本名汪绪,是舍弟留下的遗骨,汪某的亲侄子。”
“难怪……”翁茂溱心中关于林浪的疑惑顿时全都解开了。但对于汪氏父子伯侄三人的态度,他还是摸不清头绪。
“林浪少侠,”他又对林浪说,“上次在青溪,翁茂濂一家的案子,多亏少侠提供了线索。翁某已经按照少侠的话,将此案上报刑部。估计过几天,刑部就要出缉拿麻雷子的通告了。”
“翁公,麻雷子非同小可,先前在青溪,我也曾向翁公和姜学士提起,那人手段高明,阴险狠辣,亡命之徒,即使是刑部办案,也千万要慎重。”
提起麻雷子,林浪感到心中就像堆起了一摞铅块。他强作镇定地说出了自己的话,在翁茂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掌都冒出汗来。
“那是当然,少侠说起麻雷子那般凶险的时候,翁某也能猜测得到,所以交给刑部的卷宗里面,也没有写你林浪少侠的名字。”
看到林浪的样子,翁茂溱还真的以为他不让自己奏报他的功劳,是因为惧怕麻雷子。
“这样最好,辛苦翁公了。”林浪感激地答道。
翁茂溱微微点头。他又喝了一杯茶。在喝茶的间隙,他也着重观察了一下汪继。
汪继,看起来比曹家的二公子大不了多少,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无非或许因为读书不少,举止间有一种读书人的风雅罢了。但是……他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翁公,”这次是汪澍先开口了,“黎尚书不幸去世,如今朝中可曾委任新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翁茂溱一愣,摇摇头。
“那翁公以后有什么谋划啊?”汪澍追问道。
“谋划……”翁茂溱重重地把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蓦然感到心灰意冷。他又想起董寿那副大摇大摆的样子……
唉!谈何谋划!翁某这条命将何去何从,尚且不得而知呢!他心想。
看到翁茂溱沮丧的样子,汪澍父子伯侄三人心下明白,翁茂溱的日子不好过,眼下更不是把那份要命的证据拿出来的时候。
翁茂溱又喝了一杯茶,感到有些发胀了,他坐立不安,索性站起身来:
“今天冒昧叨扰,翁某在此赔罪了。既然已经拜祭了曹公,刑部公务繁忙,翁某就先告辞了。”
汪澍等三人也站起身。他们并没有挽留翁茂溱的意思,只是默默地陪同他到门口。
翁茂溱迈出印书园,向汪澍父子伯侄辞别,连称“留步”。汪澍父子站在原地,拱手回礼。
只有林浪,在翁茂溱上马车的最后关头,突然凑上前,低声问:
“林浪有一事,想请翁公帮忙,不知可否?”
“但请吩咐!”翁茂溱爽快地答道。对于林浪他一直很有好感。
林浪凑到翁茂溱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翁茂溱有些疑惑,但还是连连点头,答应了下来。
——
一轮满月还没来得及残缺,亮堂堂地挂在柳树光秃秃的的枝桠上。翰林院里,灯火通明,大小官员仍然守在台署,没人离开。
姜绍康的那份文章已经抄了不知几百份,一叠叠抄写完成的文稿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翰林院台署静悄悄的,几十人坐在那里,却只能听见偶尔响起的纸张摩擦的声音。
姜绍康本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目微闭,看起来是困了。
冯贻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腰背,看见姜绍康的样子,准备上去叫他一声,让他回去歇息。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铁器碰撞发出的声响。
冯贻玖霍然起身,大小官员无不失色,只有姜绍康不为所动,依然端坐。
一队军士手持镣铐,闯入厅堂,为首的校尉恶狠狠地问:
“谁是姜绍康?”
姜绍康睁开双眼,站起来:“我是姜绍康。”
“带走!”校尉喝令。
几名士兵簇拥过来,将姜绍康从椅子上拽起来,把锁链挂到他身上,推搡着,斥骂着,推开众人,拖着他离开了翰林院。
姜绍康面色平静,毫无畏惧之情。
冯贻玖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感到心跳咚咚地加快。
“各位,王相果然动手了!该怎么做,大家心知肚明吧?”他高声问。
“明白!”众人齐声答道。
“那就辛苦各位了!”冯贻玖拱手说道。
桌案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学士、直学士、编修们纷纷起身,离开厅堂。
冯贻玖最后走出翰林院。他监视大门落锁以后,才坐上马车。
“老爷,回府?”车夫问。
“不,”他意味深长地说,“去皇城。”
——
秦士逊在两名沙弥的引领下,爬上城北护国寺的琉璃宝塔。他还没爬到塔顶,就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手扶栏杆,喘着粗气,问:“师父,咱们这是到了第几层了?”
“回秦老爷,这是第十层了。”
秦士逊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呼吸急促,再也无力向上爬了。他稍作喘息,扶着栏杆,挨到窗口。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群山,映入眼帘的只剩下黑黢黢的影子。他靠着墙壁站立,双手压在窗口,上气不接下气:
“行了,就这里吧,不爬了。”
两名沙弥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过来,把手里的灯盏递给秦士逊。
秦士逊接过来,却一口吹灭了灯。
沙弥不解其意,恰待要问,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光芒。两名沙弥和秦士逊顺着光芒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群山之间,爆起一团火光。
“青云观走水了!”
“大家快去救火啊!”
青云观外,传来村民的惊呼。无数已经返回家的村民,提上水桶,匆匆奔向大火爆燃的青云观。
“无量天尊!”观主慈莲走出经堂,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是怎么说?探月殿是怎么烧起来的?”
“不知道啊观主,”一个道姑凑过来,急切地说,“今天下了一天的大雨,本以为不会有事,没想到还是走水了!”
“殿里可有人?”
“有!”道姑答道,“那个刚从宫里送来的娘娘就在里面……”
“造孽啊!造孽啊!太乙救苦天尊……”慈莲手足无措地念诵尊号,企图请下各路天尊,浇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秦士逊身后传来两名沙弥的诵经声。他望着远方熊熊燃烧的大火,久久不语。最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烈焰,仿佛再看下去,烈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一般。
直到将近五更,大火才被彻底扑灭,青云观失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秦士逊是在大火扑灭以后,才离开护国寺的。他乘坐马车返回家里时,周身疲惫不堪。本来想小眠一会儿,东方却已经拂晓,他只好强打精神,在亮廊下等候消息。
须臾,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来到秦家。这两个人,正是在柔远擒获朱锦父子的滕六、滕七。
“恩公,都办妥了。”滕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