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饭后,曹琚离开家门,沿着米市大街向西,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悬道门。
悬道门前,车流如水,人行如织。门内东西、南北两条宽阔的大道,交叉出一个圆形的坛子,坛子上竖立着一根高约六丈的旗杆,上面悬挂了一面黑底红边的大旗,这就是悬道门的由来。
七十年前,太祖皇帝还是逐鹿天下的釜阳王时,与南方的几个军阀正在进行旷日持久的苦战。当时,割据釜阳以北的建新节度使朱京趁机发难,出兵攻下了釜阳城。
太祖闻讯,回师釜阳,釜阳已经陷入了朱京之手。他遂与朱京约定,将釜阳城留给朱京;但是又向朱京提出一个要求,如果城中百姓愿意追随釜阳王,则可以在一天之内出城投靠釜阳王。
朱京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对于他来说,釜阳城墙高大、钱粮丰厚,正是他兴兵夺城的主要目的;至于城中百姓,随便他们去哪里呢!
次日,釜阳王在城西十里处悬挂大旗,以便百姓前来投奔,城中百姓闻言,纷纷拖家带口,挤出城门。不到半天的时候,城内十余万人竟然全部逃出,只给朱京留下了一座空城。
釜阳王携带逃离釜阳的十余万百姓踏上了西行的道路,如同当年刘玄德携民渡江一般悲壮。然而仅仅走了几里路,朱京就策马追了上来,拜服在釜阳王面前。
此后,朱京追随釜阳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战功;釜阳王即位称尊后,封朱京为阳罗侯,镇守北疆,世袭罔替。
而今,阳罗侯的爵位,已经被朱京的孙子朱锦继承,朱锦的女儿朱琪洛则在太宗末年,由太宗主婚,嫁给皇太孙——也就是现在的洪善皇帝;朱琪洛为皇后,所生的皇长子朱明为太子。
釜阳而今成为了釜京,当年悬挂大旗的地方,成为釜京外城的正西门,太祖时期称为左安门。太宗即位后,改为悬纛门,在当年悬纛的位置重新树立起旗杆,张挂旗帜,并在旗帜前立下了“天下归心”四个字的石碑。后来由于纛字难读、难写,百姓慢慢地将这里改为悬道门;久而久之,朝廷也默许了悬道门这个名字。
曹琚登上石坛,怀着敬畏的心情瞻仰这面大旗。初春的风吹得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大旗在风中从容地飘舞。他稍微驻足以后,就向北走去,从朱红色的牌坊下进入了承安市。
承安市是太祖即位后,流寓釜阳的落难百姓聚集在左安门内逐渐兴起的市曹。时至今日,这里已经成为外城最繁华的市井,喧哗声、叫卖声不绝如缕。典州的丝绸,陂塘的茶叶,陈南的银器,昭文的瓷器,漠东、柔远的皮货……京城西门,本来就有众多朝廷高官的宅第;经营这些珍贵名产方物的大店,在承安市都设有门面,这就吸引了无数达官贵人的光顾,轩车、大轿沿着街道,连缀不绝。
曹琚的目光从一排排店面前扫过,那些精致、美观而价值不菲的器物,尽管看上去很是耀眼,但曹琚不以为意。他加快脚步,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承安市的最北头。
这里有一家很大的店面。门前的匾额上,是四个行书大字:在兹书坊。落款为姜绍康——本朝翰林学士,曹慎修的挚友,曹琚未来的岳父。书坊门前种了两株槐树,槐树下,一面斑驳的白泥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本坊新刻宰相王公《公羊新说》见售,用纸精良,字大行疏。”曹琚不屑地“嘁”了一声,绕开那面墙,步入书坊正门。
书坊里没有什么顾客,倒是角落有几名年轻人,正在一堆次品书前挑选。他们头戴三山帽,身着陈旧的儒服,看起来就不是国子监的监生,似乎是京西书院的穷学生。正对坊门是一套套印刷精致的《公羊新说》,用精致的函套包装,堆砌得如同城墙砖一般整齐,却无人问津。曹琚在坊门的另一角驻足,这里还有一些《论语》、《孟子》之类的典籍,胡乱地堆放着,上面薄薄的覆盖了一层灰尘。
曹琚拿起一本《孟子》,掸掸书面上的尘土,翻开来看,书页已经有些发黄——这里的书已经不知多久无人问津了。
“曹公子。”耳边有人在叫他。曹琚转过脸来,是书坊的伙计。“我家公子有请。”
曹琚顺着伙计指引的方向望去,在书坊的另一端,书坊老板汪澍的公子汪继站在楼梯上,向他招手。他拿着那部书,快步走向楼梯。
“绍贤兄。”曹琚来到汪继面前,拱手施礼。
“琚兄大安了?楼上请。”汪继还礼道。
曹琚跟随汪继上了楼,两人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落座。汪继吩咐下人煮一壶茶来。曹琚举起那本《孟子》,说:“绍贤兄,这书我买了。”
“送你了。”汪继不以为意地答道。
“这怎么好……”
“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读孔孟了,礼部和太常寺的老爷们,又总是要求刊刻王宰相的《公羊新说》,”汪继叹了口气,“这次坊间又刻了五千部,但只有国子监低价抄进了两百部,剩下的只能堆在那里落灰。我虽然不比你老兄家学深厚,毕竟累世经营这在兹坊,多少还是看了几本书……那些学士、大夫将此书骂得一无是处,连带我这书坊,也被骂得门可罗雀……唉!”
“王相这《公羊新说》,家中也有一部,是王相差人送给老大人的,老大人说,真是荒唐悖谬,不堪一读……”曹琚也不禁叹息道。
汪继刚想继续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他站起来,推开椅子,快步走到楼梯口看了看,转头对曹琚说:“太常寺的董寿又来了!我去支应一下,你先坐着……”说完,不等曹琚答话,他就快步走下楼梯。
曹琚也站起身,来到楼梯口,靠在楼梯前的屏风背后,顺着缝隙向下看。
在书坊正门处,汪继正在和一个身材肥硕、黑色面皮的黄须男子叙礼:“董公光临,有失远迎,万请见谅!”
“汪公子。”那董寿咧嘴笑起来,模样比哭还难看。
“贵坊新刊刻的这《公羊新说》,可是有些日子了吧?”董寿问道。
“不瞒董公,有半个月了。”
“卖出去多少?”
“卖出两百多部啦!”汪继说,“孙伯,把那簿册拿来给董公过目。”
“不必,”董寿伸手阻止汪继,“汪公子,今天董某来此,既是来看看这《公羊新说》卖出了多少,也是向府上告辞的。”
“哟,”汪继一拱手,满脸堆笑道,“董公想必是高升了?”
“嗐!高升,”董寿显然有些不满,“高升也不是现在。董某在这太常寺做了两三年的闲职,你汪公子是知晓的。现在总算承蒙恩师王相提携,暂以尚书列曹侍郎之职,去镇州北疆三府,巡按一番军务。”
“哎哟,北疆三府可是军备要地,董公到那里去巡按,想必将是宏图大展,来日可期啊!”
“借公子吉言了!”董寿的嘴咧得更大了,看上去仿佛要把架子上的《公羊新说》都吃下去。
“那董公您请楼上歇息,在下马上派人去请家父回来作陪!”
“不必!”董寿又拦住他,“贵坊的《公羊新说》,给董某装上一千部,带去镇州,给那帮老腐儒好好拜读。还有你们这些京西书院的书生,”他对着那几个身着旧衣的年轻人说,“什么浩然之气,什么民贵君轻,天天挂在嘴上,都把圣贤书读傻了!”说着,他向光洁的地面上吐了一口浓痰,“你们都应该好好拜读一下王公这《新说》,也除一下身上的酸腐味儿。”
那几名书生脸上显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没有理会董寿,纷纷走向侧门,很快就消失在曹琚的视野里。
曹琚不禁皱紧了眉头。
“好嘞!这就给董公装好,送到府上去!”汪继赶忙接过董寿的话。
“这王公的《公羊新说》,汪公子也该好好读一下。天生孔圣,而作《春秋》;孔圣之后,至今唯有王公,可与孔圣比肩……”董寿咧嘴说道,“告辞,告辞!”
汪继赶忙送他到门口。
董寿刚刚跨出门槛,又转脸对汪继说:“对了汪公子,董某离任以后,太常寺卿,由典州桃溪人秦士逊接掌。这秦公也是王宰相的门生,于我而言,是我师弟。以后他来贵坊,你们切不可怠慢了他。他的亲妹子就是秦贵妃,皇十九子的生母,这几年深受皇帝陛下宠幸……”
“哟,那托您和秦公的福了!”汪继表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拱手答道。
董寿摆摆手,扬长而去。曹琚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看见汪继转身回来,方才晴光满面的脸上瞬间被愁云笼罩,如同乌云压在城上。
“日常听父亲说,董寿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今天看来,果然如此。”曹琚叹了口气,说。
“唉,在这无赖面前胁肩谄笑,实非我意!”汪继心有不甘地说,仿佛是在为自己辩白。
“卖书也是为商,有不得已处,怪不得绍贤兄,”曹琚宽慰道,“不管怎样,还是卖出了一千部书啊。”
“卖?”汪继扬起脸,眉头和嘴角挑了起来,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