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士逊在一旁掰着指头算了算,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问:“师兄,按照军籍造册的格式,比如说啊,武璋,四十岁,缇州、德宁府、冈县、崇德里人,这是十六个字,还是最少的。三十万人,就是最少四百八十万字,这得抄多久啊?”
“你师兄我从柔远、朔宁两府找来三十多个书生,没黑没白的,二十天就抄完了!”董寿得意洋洋地回答。
“好了,顺之,不要总是说题外话,”王修怀阻止秦士逊说下去,“那造册,你都搬回来了?”
“就在外面!”
“来啊,抬进来看一看。”王修怀吩咐道。
从悬道门运送进来的那几口大箱子抬进来了,在众人面前放下。董寿起身上前打开盖子,取出一本造册,交给王修怀。
王修怀翻看着造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秦士逊也从箱子里取出一本,翻看着,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吧,师兄,”秦士逊指着造册,问道,“你看这里,‘刘小混,八岁’,还有这,‘宋王氏,八十五岁’。这牙没长齐的孩子,和牙掉光了的老太婆,怎么也登记到军籍簿册里面了?他们如何又能成为朱锦网罗的亡命之徒?”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董寿闻言,脸涨得通红。
“这个无碍,”田弘毅捋着络腮胡子,两颗绿豆一般的小眼睛在焦黄的脸上闪动,“陛下不会看得这么详细,何况台臣都站在我们这边,总归也不会让朱锦父子看到这些造册的。”
“就算是看到了,”袁仲贤补充道,“那朱锦和朱嗣宁大字不识,又能如何?”
“陛下看得详细也好,简略也罢,但我们既然是在捏造罪证,就要保证这些罪证经得起考验,”秦士逊仍有些不满,“要我说,师兄,你是不是把朔宁府和柔远府的户籍簿册直接抄了一遍啊?”
“这……”董寿不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做的。
“好了,顺之,”袁仲贤连忙打圆场,“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做,先拿这个应付一下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御史台那个曹慎修参与进来。”
“曹慎修固然不能参与进来,但这个事情,没有御史台,按照祖宗的章程,不是也不行吗?”田弘毅问道。
“两个办法,第一,御史大夫的职位空缺已久,赶紧劝陛下给御史台安排一名大夫,让曹慎修掺和不进来;第二,”秦士逊的目光里闪现出恶毒的色彩,“如我们之前所设想的,连曹慎修一起搞下去。”
“第一个办法固然更有效,但是需要时间。”田弘毅摇摇头,说。
“还是,把那个曹慎修,只要他掺和进来,就……”王修怀断断续续地说,“就一同搞下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在陛下面前公然骂我,是什么,啊,不学无术,老迈昏聩,尸位素餐的老匹夫……”
“相爷息怒!”秦士逊赶紧扶王修怀坐下,“我已经让师兄准备了一手。”
“是吗?”
“正是!”董寿得意地说,“这事儿,准保万无一失!我带了两个精细的人,还有一箱东西……”
一直坐在一侧没有说话的武璋,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那曹慎修不是个等闲之辈……诸公都应该记得吧?十一年前的岳遵案,他当时只是一个五品观察使,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把这桩铁案倒了过来,把辅国大将军送上了断头台。此人深不可测,不容小觑啊!”
“武大夫过虑啦!”董寿不以为然,“辅国大将军虽然仗着皇帝宠护,但他一不是贵戚之家,二不是朝廷显臣,区区一个散职而已。现如今,是皇帝想要把朱锦给废掉,他曹慎修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还能跟皇帝较劲不是?”
“不过武大夫的话也有道理,”袁仲贤皱眉道,“就在前几天,相爷派去盯梢的那两个探子,居然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悬尸相府门前。此人背后,恐怕是有高人相助。”
袁仲贤不说这个事情也就罢了,一说起来,众人都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就连董寿也在途中听说过这段轶闻,也憋得面庞红紫。
只有王修怀,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刑部尚书黎斗南,他说要尽快破掉这个案子,把凶手缉拿归案,这都二十多天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属下今天就去问问。”秦士逊答道。
袁仲贤忽然眼前一亮:“各位,岳遵当年是朱锦麾下的将军,是阳罗大营的人。曹慎修即使说没见过朱锦,但就他不遗余力地为岳遵翻案来说,就可以把他和朱锦扯上关系啊!”
“对啊!”王修怀那浑浊的老眼也顿时一亮。他把目光投向秦士逊。
秦士逊连连点头:“袁公果然高明!刚刚说到相府悬尸案,我倒是以为,曹慎修这个人,不论如何也要做掉了。诸君试想,此人背后竟有如此高人,一旦我们处理得不干净,那人找上门来,我们的结局又会如何?”
众人闻言,都感到背后发冷。
“那,咱们就说说,怎样把曹慎修跟朱锦这个案子混到一起……”王修怀急不可耐地说。
“一定要稳妥,不到十分周全的时候,切不可心急。”秦士逊说。
“顺之,你就不怕我们杀了曹慎修之后,那人再找上门来?”董寿问。
“是我们杀的曹慎修吗?”秦士逊反问道。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抬起手指,指向天。
众人恍然大悟。
“快,”王修怀对董寿说,“来看看你那两个人,还有你那什么罪证……”
——
午后,天色蓝汪汪的,一些儿云也没有;大地火辣辣的,一丝儿风也没有。在这样炎热的日子里,都城也显现出难得一见的宁静。位于内城门内的御史台,更是门可罗雀。
日常,一般人想到这里,都会双股颤栗。在这白墙灰瓦的宁静院落,站在门前,只能看到一株高大的柏树,不知已经在这里生存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树上时常传来瘆人的黑老鸹的叫声。
刑部司郎中翁茂溱在这个炎热的午后来到御史台门前,站在门口,仍然感觉到丝丝凉意。他下了马车,将手里的卷宗收入袖筒,整理一下官服,走向御史台大门。
御史台门口的两名军士,却与其他衙门不同。正值酷暑,他们却衣冠整齐,直挺挺地手持长枪,如雕塑一般矗立在门前,任由汗水如溪流一般从脸上汩汩而落。翁茂溱走上门前台阶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长枪交叉到翁茂溱面前。
“请问官署,姓字。”军士严肃地说。
翁茂溱愣了一下,想不到此时还有如此谨守章程的官署。“刑部,刑部司,郎中,名翁茂溱。为一桩案子,来见御史中丞。”
长枪分开了。军士毫无表情地说:“翁郎中请进。”
翁茂溱步入御史台,在门吏的带领下,绕过正对大门的皂荚树,进入第二重门。
迎面就是御史台的正堂,距离二重门还有三四丈。门吏领着翁茂溱进入堂内,抬头可见,堂上空空如也。堂下倒是有六名文书,坐在那里,静悄悄地各司其职。除了翻动书页声、笔锋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正堂内外,毫无一点儿声响。
“翁郎中稍候。”门吏说了一声,转向侧堂去了。
很快,曹慎修跟着门吏,从侧堂出来了。见到翁茂溱,他拱手施礼,翁茂溱也回了礼。
“翁郎中到御史台,想必是有事找曹某。”
“正是,”翁茂溱答道,“曹中丞,是否方便借一部说话?”
“这里是御史台正堂,”曹慎修正色道,“为外朝枢机,与刑部各司其职,处理刑罚要务。翁郎中如果有私事,请免开尊口;如果有公事,但请示下。”
翁茂溱素闻曹慎修是一个十分戒慎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他沉吟了一下,说:“翁某来见曹中丞,公私之事都有。”
“那就请言公,私事免谈,”曹慎修淡淡地答道,“更不必回避众人。即使回避了,上有天,下有地,翁公面对曹某,曹某面对翁公。汉太尉杨震说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如果,”翁茂溱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靠近曹慎修的耳朵,“翁某所说的话,只想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呢?”
曹慎修微微蹙眉,心中对这个从没有过往来的正四品官员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外面请。”他略一沉吟,答道。
两人一同离开正堂,在二重门内的松林间坐下。翁茂溱悄悄瞄了一下周边,眼见这里说话不会有人听到,才对曹慎修说:
“翁某官阶虽低,但是向来听闻曹中丞为人谨慎端正,也早有拜访的意思。只是听说中丞从不与内外官员有什么私人往来。”
“这是曹某为官为人的准则。”曹慎修答道,但是那冷峭的黑脸上,却缓和了一些。
“翁某最近接手了一个案子,”翁茂溱凑到曹慎修耳畔,轻声说,“这个案子可能与曹中丞有些纠葛,因此冒昧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