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都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一直病卧在床的黎斗南,没有撑伞,也没有戴斗笠,红彤彤的官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雨水从乌纱帽、脸上和胡须下,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洪善见状,也不由得站起身来,满脸挂着震惊的神情。
“快去扶住黎先生!”洪善惊呼。
靠近殿门的几名官员,连同守卫宫室的禁军,赶忙迎上前去。
“都让开!慎重!不可随意上手!”黎斗南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这是太祖皇帝的宝训!”
众人都愣在了原地,谁也不曾想过,黎斗南会把树在刑部衙门里的那块铁牌背上了皇极殿。
王修怀与秦士逊对视了一下,他们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洪善帝听闻,立刻站了起来,他仔细整理一样平天冠,走下丹陛。
黎斗南并没有止步的意思,他艰难地背负铁牌,硬是把铁牌背到皇极殿的正中才停下。
翁茂溱快步凑上前去,协助黎斗南,把铁牌从他背上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洪善疾步走到铁牌前,郑重地摘下了平天冠。
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洪善竟然双膝一曲,跪在了铁牌面前!
群臣见状,赶忙齐刷刷地跪下。
那上面烙着二十八个方方正正的大字,每个字都刷了红漆:审理缺署不结案,罪证无考不结案,刑部无覆不结案,滥用酷刑不结案!
落款处,烙的是太祖隆德大帝的玉玺。
“陛下,这块碑,是隆德十三年,由太祖,亲笔题写,烙在铁牌上,树立在,刑部,院子里……”黎斗南断断续续地说。
“朕知道,不不,臣知道!”洪善手扶铁牌,声音颤抖地答道,“臣这就把案子发回重审!”
黎斗南张张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他再度尝试张嘴,却不料,一口鲜血从喉咙里飞出,飞溅铁牌!
群臣顿时发出一阵惊呼。黎斗南扶着铁牌,晕了过去。
翁茂溱连忙双膝跪地,凑到黎斗南身旁,一把扶住向前倾倒的黎斗南。
“茂溱,”洪善郑重地说,“送黎尚书回家养病吧。”
“是……”翁茂溱应道。
“来啊,请太祖皇帝宝训回刑部!”洪善高声命令道。
直到那块三十多斤的铁牌被几个殿前军士用红绸包裹,小心翼翼地抬出皇极殿,洪善才站起身来。
他迈着沉甸甸的脚步,向丹陛走去,走到王修怀身边时,他稍微停住了脚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王修怀心中一凛,青灰色的老脸深深地埋进了褒衣大袖之中。
而就在此时,禁军惊慌地闯了进来:
“陛下!陛下!”
“怎么了?”洪善回过头,紧张地问道。
“黎尚书他……他已经殁了!”禁军失声喊道。
“啊?”洪善神情惊愕地退后两步,差点摔倒在丹陛上。
——
一阵哀鸣声,穿过米市大街,向城西的黎斗南府上徐徐前进。
刑部尚书黎斗南躺在马车上,一方素帕盖住了他的脸。翁茂溱叉着双手,跟在马车后,满脑子想的都是临终时,黎斗南对他的交代:
“去……在兹书坊……找,找汪公子,找他,要,扳倒王,王贼,找,找汪公子……”
黎斗南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喷出一口鲜血,就无力地倒在了玉阶上。
刑部尚书黎斗南,在九月十三日早朝这一天,穿戴整齐,来到刑部,把那三十多斤的铁牌,硬是从刑部背到皇极殿。沿途大概三四里,六十四岁的他已经是老病缠身,却仍然用最后的力气,为曹慎修一案拼死一搏。
神武大道与米市大街的行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等到黎尚书的遗体被接回府上时,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林浪和岳思娴、阮俏儿是在承安市的一家酒肆听人说起的。
“那您觉得,黎尚书这么拼命一争,能让陛下改变主意吗?”交谈的人问。
“我觉得多少还是改不了,毕竟现在朱锦已经被剐了,何况又有那些人在,要是赦免了曹慎修,恐怕陛下的面子挂不住。不过,经过这么一番震慑,曹家倒是很有可能会被减罪一等。”
“那就是说,曹慎修还能活命了?”
“不好说,不好说……”
——
此时此刻的尚书台,气氛也很凝重。王修怀、秦士逊、董寿、武璋、田弘毅等团团围坐在台署大堂,每个人都面色惨淡,空气都沉甸甸的。
“陛下难道,真的会,把曹慎修案,发回重审?”王修怀问秦士逊。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秦士逊身上。他沉吟了一下,答道:“发回重审是不可能了,毕竟朱锦已经剐了,谋反的罪名已经落实,现在重审减罪,相当于承认朱锦案就是一起冤案。”
“那块铁牌……只能怪黎斗南这个老家伙!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搅乱咱们的事儿……”田弘毅切齿道。
“那东西你说它只是一块铁牌,但它是我朝的法统啊!”秦士逊瞪着田弘毅,说,“今天的架势,你是没有看到,就连陛下面对铁牌,都要下跪行礼。真没想到,黎斗南这个老家伙能干得这么绝!”
“顺之说得,有道理,那你说,该怎么办?”王修怀问。
“恩相,咱们今天就重新上一份奏章,把曹慎修一家的决议,都减罪一等。曹慎修夫妇斩首,曹珌、曹翁氏和曹琚流放五千里,至于那个家丁……就罚没为官奴吧。”
“这样行吗?”董寿凑上前,有些游移不定地问。
“陛下尊崇黎斗南,因为他是陛下的老师,现在黎斗南死了,刑部群龙无首,主事者只能唯皇帝马首是瞻。这个时候,皇帝既要把这件案子了解了,又迫切地需要一个台阶下。咱们此时如果能率先上一个折子,将曹家减罪一等,既能避免让朱锦案成为冤案,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堵住他们的嘴。”秦士逊拈着胡须,说道。
“顺之,说得有道理。武璋啊,去,去写吧。”王修怀抬起枯瘦的手指,指指不远处的文案。
“好在现在黎斗南死了,他这一派势必会树倒猢狲散。最后赢的,还是恩师您呀!”董寿不失时机地恭维道。
王修怀长出一口气,皱纹密布的嘴角咧开了。说不清是释怀的笑容,还是苦涩的笑容。
董寿那双谄笑的眼睛不经意从秦士逊脸上划过,却看见了一对冷冰冰的眼眸。秦士逊紧盯着他,仿佛是在问:咱们赢了吗?咱们真的赢了吗?咱们赢得了吗?
——
“啪!”姜绍康拍案而起,用颤抖的手捏着邸报,声音都扭曲了:“这帮佞臣!这帮蠹虫!什么互相勾结,什么图谋造反!奸贼!祸国殃民的贼臣!我,我姜绍康,我……”
他悲痛欲绝地把邸报握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
“姜公!”府丞张克己上前扶住他,让他在椅子上落座,极力劝慰道,“姜公您要冷静啊!此时此刻,这件事儿已经不是王修怀他们的事情了,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一定要除掉曹公!”
“他要除掉曹公?他凭什么要除掉曹公!”姜绍康声色俱厉,“当今天下,满世污浊,能够出淤泥而不染者,除了曹东轩,试问还有谁?还有谁啊?他们要杀曹公,我姜某也不活了!我这就回京去,亲身喂刀!凭着姜家曹家的三代交情,我说什么,也不能独活了!势必要唤醒天下人,攘除奸凶!”
“姜公!姜公!”张克己连声制止道,“在下知道您和曹东轩是世交,也知道您才华高居文坛之冠,但此时,恕张某直言,仅凭您一腔悲愤,哪怕是晓彻天地的道理,怕是也无济于事!您此时回京的话,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事态恶化,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送命就送命!我姜某何惧这条薄命!”姜绍康嘶吼道,“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东轩若死,姜某岂能独活!什么文坛之冠,狗屁!狗屁!屁用都没有!连自己的挚友都救不下来,我耽居这狗屁文坛之冠,又有何用!”
张克己见姜绍康悲愤难当,情知无法用情理说动他,站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让他们去!套马!备车!我这就进京去面圣!”姜绍康说着,跳起来,“我要问问,他做的这是哪门子皇帝!滥杀忠良,罔顾天下!他也配做皇帝!”
“可了不得了!姜公!噤声!”张克己连忙拽住姜绍康的衣袖。但姜绍康一把扯过了衣袖,大步走向府堂大门。
“爹!这是怎么了!”闻讯赶来的姜蕊初冲进府堂,几乎是撞进父亲怀里。
姜绍康一把抓住女儿的双臂,声泪俱下:“蕊儿!你知不知道,你公爹婆母要被斩首了!琚儿他要被流放了!”
“什么!”姜蕊初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抓紧父亲的衣袖,“爹!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不是说曹世伯他只是渎职吗?怎么现在还要……”
张克己见状,跌脚叫苦。
姜绍康已经挣脱了女儿的双手,转身从地上捡起那团邸报,展开了,双手颤抖,交给女儿。
蕊初只看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就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