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善睁开迷迷瞪瞪的双眼,眼前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张桃花般的面庞。视线逐渐清晰了,他认出,那是秦妙音的脸。她眉头微蹙,手抚自己的额头,正满怀忧虑地望着自己。洪善无力地笑了笑,抬起手。
在秦妙音和内侍的帮助下,他勉强坐起身来,疲惫地问: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已经过了酉时。”
“才刚酉时啊……外面怎么黑得这么厉害?”
“回陛下,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啊?下得大吗?”他惊喜地问道。不等秦妙音回答,他就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前。
外面确实是下起了飘飘潇潇的雪,宫灯尚且没有点燃,因而白色的霰粒一般的细雪,薄薄地在红彤彤的宫灯上落了一层。
洪善扒着廊柱,凝视地面上淡淡的一层雪。此时地气尚且不足支撑落雪的囤积,很快就融化成一片片黑乎乎的积水了。
秦妙音紧跟过来,把一件描金绣凤的斗篷披在洪善身上。
洪善握住她那微凉细腻的手,回顾她的俏脸,双眼饱含深情。
“妙音啊,你可真是一位贤淑的皇后……”他感慨道,“可恨姜绍康那厮,如此出言不逊,竟然辱骂于你……是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秦妙音猛然抽出手,来到洪善面前,双膝跪下:“臣妾斗胆奏请陛下,赦免姜学士,不要把他关进诏狱!”
“什么?”洪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住秦妙音的胳膊,试图把她拉起来,却全然拉不动。他气呼呼地诘问:“姜绍康无礼太甚!他那般辱骂你,你却如此为他求情!这又是为何?”
“陛下,姜学士性情中人,出于一己私交的义愤,因此误犯龙颜。但是臣妾相信,他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赤子。他所以说出那般话来,也是因为陛下,您确实应该收回一些成命,不能再让天下人妄议于陛下了!”
“他们妄议朕什么?朕又怕什么?册封皇后和太子的诰令已经颁发全国了,天子之言,岂能朝三暮四?”
“臣妾自知册封皇后、太子,出自皇恩浩荡,但姜学士所言,确实有道理。他出于一己私愤,陛下也是出于一己私愤杀了朱锦。但陛下是否认真想过姜学士所说的话?朱锦一定要杀吗?曹慎修一定要杀吗?”
“你也觉得朱锦不该杀?”
“朱锦确实不该杀,或者说不必杀。姜学士所说的话,臣妾也听闻了。臣妾只是为陛下惋惜,陛下以天纵之睿,英明之资,君临天下,已经十七年,喜怒好恶皆出于一身,而他人更不敢违拗圣意;不过,在朱锦一案中,陛下恐怕确实是让王修怀、秦士逊牵着鼻子走了。”
“哦?朕怎么让他们牵着鼻子走了?”洪善大惑不解。
“陛下,试问,当初您准备拿下朱锦时,是否想过把他杀掉?”
洪善沉吟了一番,答道:“朕确实也不想啊,直到把他捉拿进京也不想。他是三代忠良的后裔,又是朕的岳父,只要他交出兵权,朕又何必不成全他做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呢?”
“那么,是谁极力撺掇陛下,杀朱锦呢?”
“撺掇朕杀朱锦……是王修怀,还有秦士逊!他们再三对朕说,朱锦必不可饶恕,放过朱锦就是留下隐患。”
“所以啊,陛下本意并不想杀他,但耐不住王修怀、秦士逊他们的唆使,才对朱锦痛下杀手,连带着把曹慎修也杀了。”
洪善闻言,错愕不语。
“臣妾听闻,曹慎修夫妇就刑当天,釜京上万市民自发前往送行。陛下杀了曹慎修,快活的又是何人?背负骂名的又是何人?”
“娘的王修怀,秦士……”想到秦妙音在一旁,他把“逊”字吞了下去。他握着拳头,咬得牙关嘎吱作响,全身颤抖。
“陛下……”秦妙音惊惶地叫他。
“去!给朕把翁茂溱和冯贻玖叫来!朕要马上下旨,免去王修怀宰相之职!”
“那姜绍康……”
“朕终究是气不过!让翁茂溱把他带来,给你赔个不是,朕再与他区处!娘的,若不是先帝留下遗嘱,明确说他恃才傲物,要求朕不杀他,朕真恨不得……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陛下息怒!姜学士的话,翁侍郎应该会指教他,臣妾并不要他赔什么不是,只要他能给陛下一个台阶,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朕自有分晓!”洪善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秦妙音的话,气鼓鼓地向养元殿走去。
——
翁茂溱带着姜绍康,再度来到养元殿。姜绍康已经摘掉了官帽和官服,两人一路上叽叽咕咕说着话。一直走到养元殿门前,两人才停止交谈,整肃衣着,步入殿内。
“叩见陛下。”翁茂溱拉着姜绍康,向洪善行礼。
“起来吧。”洪善懒懒地应道。他打了个哈欠,坐直身子,强打精神,问:
“姜学士,在诏狱里滋味如何?”
“回陛下,臣到诏狱还不过一个时辰,诏狱的滋味还没有感受到。不过前些日子,托王相的洪福,曾经在里面住了几天。”
“如何?”
“回陛下,确实是秽臭难当。那里是老鼠、臭虫的天下,一到晚上,就成群结队出入于臣的袖子、头发间,吃的是混杂了砂石的粗米饭,难以下咽。”
“四海之内,都是朕的天下,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诏狱里的老鼠,臭虫,也是御老鼠,御臭虫,是替朕来教训于你的,”洪善揶揄道,“你是否还想进去再享受一番?”
“臣,自然是不愿意再去。只是也要看是因何缘故。”
“朕今天恼你,不是恼你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你辱骂秦皇后。你可明白?”
“臣明白。臣听翁侍郎说起,新皇后确实不失为贤后。”
“哟,姜学士也学会服软了?”洪善动了兴致,微笑起来。
“臣素来听闻,秦贵妃贤淑豁达,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但臣今天的话,并非针对秦贵妃,秦皇后,而是针对陛下。”姜绍康微微一笑,从容自若地答道。
“你针对朕什么?”洪善又有些怫然。
“臣闻圣主临朝,定会虚心纳谏,是以汉高祖、唐太宗功勋亦世,夏桀商纣,身死国亡。今陛下以莫须有之罪,殄灭朱氏一族,所幸还能遇上一位贤后。但是若干年后呢?陛下春秋正富,试想假如有一天,又因为某个妃嫔独得圣意恩眷,会不会又因此而舍弃秦氏?”
翁茂溱慌忙抓住姜绍康,用力去堵他的嘴,却被姜绍康一把推开了。
“放肆!放肆!反了你了!”洪善怒吼道。他从龙椅上霍然起身,回顾身旁的宫女,就手从宫女手中,夺过来一柄玉如意,二话不说,掷向姜绍康。
姜绍康没有躲避,那玉如意正中面门,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但是他仍然神色自若,任凭鲜血从鼻腔不断涌出。
“朕看你是油盐不进!愚不可及!”洪善余怒未消,愤然指着姜绍康,“若不看你名高翰林,累世公卿,朕今天,今天一定要把你骨头给拆了!你给朕滚吧!朕不想再看见你!”
姜绍康从容地弯下身来,向洪善叩首,任凭鲜血流了一地。随后,他站起身,大步走向殿门口。
“你给朕滚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洪善怒气冲冲地吼道。
“遵旨!”姜绍康高声答道,声音听起来很是怪异。
“陛下,息怒,息怒啊!”翁茂溱急忙下跪,劝阻道。
“翁茂溱,你!马上去找冯贻玖,拟一道诏书!马上撤掉王修怀宰相之职!让他在家反省待罪!”洪善余怒未已,喝令道。
“臣,臣领旨……陛下切不可动怒,有伤龙体……”
秦妙音从后殿赶过来,扶住洪善,坐在绣榻上。她看着翁茂溱,向他微微点头。翁茂溱俯身叩了个头,也离开了养元殿。
——
隔日,宣诏御史手捧圣旨,来到姜绍康在内城的府门前。
姜府门口被围观的市民堵得水泄不通,府门洞开,下人们穿梭其间,把一件件物品装上车。
“咨尔翰林学士姜绍康,家本世族,少年富才,卓绝当代,奕丕累显。辜蒙圣恩,本当思极能于社稷,以报王室恩典。奈恃才傲物,不理政务,厥辞放浪,不能敦文。轻弃黎庶在前,犯颜滋事在后,不惟甚忝朕意,亦且难服众望。此诏,免去姜绍康翰林学士职,废为庶人,留存功名,以观后效。尔宜善自警效,毋蹈前辙。诏书到日,即交割印绶、府宅,即日离京!”
头上包着纱布的姜绍康,身穿一袭灰麻布袄,跨出府门,在妻女的扶持下,走下台阶。两名士兵立刻上前,锁上大门,贴上封条。
姜绍康不以为意地瞥了一眼宣诏御史,钻进了马车。他伸手把禹锡拉上车,又伸手把夫人和蕊初拉上车。车夫喝退围观的众人,赶着车离开了。
李管家跟在马车后,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