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诸多风波之后,此时,无官一身轻的姜绍康,看起来精神显得很轻松,面色也变得爽朗起来。看到他那副样子,徐氏多少有些受到感染——夫妻多年了,她总是感觉,丈夫虽然身出名门,却并不适合混迹于官场。
“五个月了!从没有过这般通泰。”姜绍康笑着对妻儿说。
“老爷,咱们去哪里呀?”徐氏问。
“我本来想回一趟集庆,但是现在既然无官一身轻,不如把行李什物,让李管家送回集庆,咱们一家去一趟镇州如何?”
“到镇州去?去吴伯伯那里吗?”蕊初欣喜地问。
“是啊,镇州地处北国之中,此时风光自然会与众不同。”姜绍康意志高昂,伸手摸摸女儿的头。“还有你啊,蕊儿,既然已经有诏书允准曹琚返回原籍,可以顺道把曹琚接上,咱们一同回集庆。”
“那可真是太好了!”蕊初喜不自胜。
她又想起,今年第一次见到曹琚时,他曾问过自己,是否愿意随他一同返回集庆?
姜绍康灿然一笑。他拉开车帷,招呼李管家上前,叮嘱他把行李书籍运回集庆。
“禹锡,你是跟李伯伯回集庆呢,还是跟爹娘姐姐去镇州?”徐氏摸着禹锡的头,问。
禹锡显然还没有睡醒,他靠在母亲的肩膀上,一只胖乎乎的手攥在姐姐手里。
“娘,我要跟你们一起走,到哪里都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徐氏和蕊初四目相对,目光中都流露出温存的笑意。
蕊初握着弟弟的手,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做过的梦,梦见自己在水滨的舟中纺纱;曹琚挽着裤腿,一手持鱼叉,一手持网,兜身在江水中捞鱼……她浅浅地笑了起来,随即又陷入无限伤感。无论如何,曹祖母和曹世伯夫妇,都再也回不来了。
但,现在能想到的这般局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曹琚终于可以回来,他们也可以一同返回集庆了……
只是她,以及父亲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曹琚此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荒郊野外,等候阎王爷取走他衰草一般的薄命……
——
北国的初雪,往往来得更早一些。当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在京城,转瞬之间便化为雪水的时候,北疆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了。
顺着被雪覆盖的官道抬头望去,远方的天际,蓝天与白雪交汇于一道金黑色的线。凛风吹得雪面上腾起一片雪霰,在衰草间发出沙沙地响动。
天色碧蓝,雪被洁白,天地之间点缀着几株枯黄的树。柔远河穿梭在白雪皑皑的北国,远远望去,像一条墨绿色的腰带,牢牢地把冬天锁定在了朔宁府。
算下来,这是流放途中的第三十四天了。十月将终,流犯们迎着冬天前行,隆冬便已经早早地在等候他们。
曹琚拖着长长的锁链,又一次掉队,落在队伍的最后。他吃力地迈动双腿,却怎么也跟不上大军前行的步伐。
一块石碑出现在面前,石碑上刻着“朔宁府界”四个字,刷着耀眼的红漆。从石碑旁边走过,曹琚尽管能够看见这四个字,但同那字上面的红漆一样,整块石碑都在他眼中反射出令人眩晕的红色。
衰弱的体躯,滚烫的面颊,无不在昭示,他已经感染了伤寒。
“曹琚,曹公子,曹大爷啊!”刘兆京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您行行好,我们大家都是苦出身。最后七百里了,您能不能再打起精神来?”
“刘将官,”曹琚用血红的双眼盯着刘兆京,强打精神,说,“小的实在是走不动了……”
“你这是怎么了嘛!”刘兆京看到曹琚的样子,吓了一跳。
“可能是伤寒……”
“呀!”刘兆京吓了一跳,“你可别感染了伤寒,这要是传染了,那咱们谁都跑不了!你先挺住,到了朔宁,找个郎中给你看看……余福!余福!”
余福从前面跑了过来。
“去,砍下一根树枝,让曹公子拄着走路!”
余福满口答应,拖着刀,去不远处颓落的桑园,砍下一根四尺长的粗枝,递给曹琚。
曹琚吃力地扶着粗枝,勉强有了一些力气,拖着身体,全力跟上前行的队伍。
——
当天晚上,大军没有到达任何一座城镇,就在雪野之中,安营扎寨。从过了镇州以来,一路上人烟稀少,走上一天也到不了一座城池,已经是常态。
流犯们也都分到了帐篷,二十多个人挤在一顶破破烂烂的帐篷下过夜。经历一天的艰辛过后,流犯们还要拖着锁链去砍伐草木,以便生起篝火。
曹琚瑟瑟缩缩地蹲在篝火前,身上的棉袍也不足以抵御体内生出的寒意,上下牙床如两军交战一般磕磕碰碰,浑身无力,就像刚刚从中取出重物的麻布袋。
“喂,起开!”一个身材魁梧的流犯,踢了他一脚。
“一边儿去!你又没去捡柴禾,有什么脸在这儿蹭火?”另一个流犯说。
“就是,看你这样子,八成是得了伤寒,要是传染到老子,老子一斧子劈了你!”满脸凶相的胖流犯恶狠狠地说。
曹琚只好站起来,孤身走到帐篷靠门的一角,忍受从外面吹进来的烈风,蜷缩成一团,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落下。
经过一个多月的颠沛流徙,同行的流犯也多有对曹琚心生不满。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公子哥,不但日常走得比别人慢一些,差官们却还都对他礼让三分。凭什么?
“要我说,那刘兆京,就是看上那小子了。”身后传来风言风语。
“看上他?老七你可真恶心……”胖流犯嘻嘻哈哈地嘲弄道。
“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耻辱的哄笑声已经让曹琚感到麻木。多少个夜晚,他曾在无助与无眠中度过。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御史中丞的儿子,家境虽然不富裕,但是他有祖母,有父母,有一个温暖祥和的家。
现而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刚刚十七岁,前程就已经一片黯淡了。
想起蒙冤被杀的父母,下落不明的兄嫂,曹琚的心中就如同刀绞一般。他时而会埋怨上苍,为何还要让他在人间遭受这种活罪,而不是让他死在荒郊野外?他的人生看起来,已经没盼头了……
不对,还有盼头!想到这里,曹琚的手又伸到了腰间。一枚小小的同心结被他解了下来,拈在手中。
这是蕊初亲手编织的,他每每感到无力活下去时,就会把同心结取出来,用力捏着,捏得那红色的丝线污浊不堪。只要捏着它,他就会想起,蕊初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是怎样把丝线一根接一根串起来,穿上那颗珠子。
他难过地出了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听不到的哀叹声,就把那同心结揣进麻布褡裢里了。
“小子,过来看着火!”他感到后背被人踢了一脚。
回过身来,那魁梧的胖流犯正凶巴巴地瞪着自己。
“快去!要是火灭了,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曹琚吃力地爬起来,凑近火堆,用竹棍扒拉着火堆,紧一口慢一口地捯气。
夜已经深了,流犯多数都已经睡着,帐篷里臭气熏天。曹琚趴在篝火前,手持竹棍,疲乏与无力感阵阵袭来,却不知几时方才睡着。
——
第二天一早,破锣声再度响起,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由于昨晚睡的帐篷,流犯们身上的镣铐都没有摘除,因此只需要钉上长枷,即可以上路。
曹琚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草灰,感到有了一些力气,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篝火前烤了一夜的缘故。
时令尚早,篝火也还没熄灭,刘兆京破例允许流犯把糠团子在火上烤热了吃。两个热糠团子下肚,多日没有进热东西的肠胃也舒缓了许多。
大军足足走了四十多里路,才看见一个村镇。流犯们纷纷掏出为数不多的钱,请求差官代为购买吃食。
曹琚捏捏袖口里的那个小金饼,思忖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强忍饥饿,低头等候。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体内再度激发出丝丝凉意。病躯越来越重了,这一路走来,双腿几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刚刚离开村镇不到十里,随着一阵狂风吹过,曹琚蓦然感到从头到脚的冰凉,全身的骨架像是被抽走了一般。他摸摸手腕,烫得像鏊子一般,情知体内的寒毒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他拖着桑树棍子,艰难地走出十几步,不妨迎面一脚,恰好踢在一块石板上,就再也走不动了,如同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连带同一张行枷上的流犯跌倒在地。
“怎么回事?”他隐约听到刘兆京的喝问。但他什么也听不清,也张不开口。
“曹琚,曹琚!”他听到有人在喊他。“曹公子!醒醒!起来上路了!”
他吃力地睁开眼,眼前是微微茫茫的一片煞白。
“我……”他用力吐出一个字,眼前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