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五门提督府的将士押运着神木棺飞速进了京,直奔紫禁城而去。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勤和御用监总管梁芳得到消息,欣喜若狂,叫人抬了轿,引着大队内府侍卫来到前门迎着,换了内府侍卫抬上,快步跑向皇宫内院。将士交了差回营不提。两个大太监迎着神木棺,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要想皇帝表功。快到皇家冰室门外,两人在侍卫搀扶下出了轿,甩开膀子在前边高高低低的跑着,喊道,“神物天降,神物天降……”
那些值守的太监宫女听到,无不松了一口气,都齐声喊了起来。
冰室里,宪宗皇帝裹着白狐裘大衣,万贵妃披着貂绒大衣,守在冰床边上。冰室里气温寒冷,身边的太监宫女穿着厚厚的棉袄,也冻得浑身哆嗦。而两个伤心欲绝的父母却不知冷暖,只是悲伤的看着冰床上那小小的孩儿的身体。孩子的身体上布满冰霜,嫩嫩的脸上一片惨白,没有一丝血气。
万贵妃已经哭干了眼泪,满眼木然空洞的盯着孩子。宪宗抱着她的肩头,已经没有言语去安慰自己的爱人。他的悲痛并不亚于万贵妃,只是他的心中不仅为了孩子,还担忧着万贵妃的身体。
太医告诉宪宗,万贵妃因生产时大出血,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已无法生育。而她唯一的孩子突然暴毙,那更是雪上加霜。绝望的万贵妃对天祈祷,只要她的孩儿还能活过来,就算要她去死,她也心甘,更不要说什么以后的尊位。只要孩子好好的,她宁愿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带着孩子去过老百姓的生活。她不相信孩子的夭折是身体虚弱,寿数太短,她坚持认为,是有人要害自己的孩子,那人就在后宫里,只是她悲痛欲绝,没有能力去查实证据。
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却无能无力,眼前的孩子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那崂山道士说的话让她半信半疑,她没有否认那是欺君的信口雌黄,因为她心存侥幸,道士的话让她有了一丝希望,所以她要那神木棺,要那保护孩儿身体完好的神木棺。神木棺一天不到,她就不会离开孩儿一步。
宪宗日夜陪着万贞儿,因为政务也离开了一阵,他没有心情打理朝廷事务,便让母后暂时代理政务,自己整日里魂不守舍的陪着万贵妃,催问神木棺的采办进度。当他得知有人拦截王平一行,勃然大怒,就要派大军去护送神木棺,但转念一想,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事情来的,只有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讨厌万贵妃,一心要废了她,要不是自己坚持,万贵妃怕已经被打入冷宫。他不敢告知万贵妃,便密旨急诏自己的师父白飞雁去护送神木棺。
一直以来,白飞雁和他的徒弟徒孙们都是他最秘密的亲信护卫,是在暗处为他办最难办的事情,是皇权至高无上的秘密武器,只听命于他一个人。他赋予白飞雁先斩后奏的特权,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达官贵族,白飞雁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白飞雁去了多时,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宪宗心里焦躁难安。死一般寂静的冰室笼罩在阴森可怕的氛围里。宫中的人知道,如果神木棺不能及时送到,那不知有多少颗人头就要落地,只怕这冰室里的太监宫女,冰室外的嫔妃侍卫都逃脱不了。宪宗皇帝虽然懦弱隐忍,但一旦发怒狠下心来,那将是腥风血雨。“真龙一怒,流血万里”。宫人们无不期盼着神木棺早日送来,各个度日如年。
安静的冰室突然骚动起来,门外喧闹不已,皇帝紧锁双眉,转身怒目而视。门外大小太监慌着跪下称贺,“陛下,神物天降了!”
宪宗双眉一展,惊喜问道,“神木棺到了?”
门外覃勤和梁芳跑了进来,忙跪下说道,“陛下万福,神木到了。”门外,侍卫抬着神木棺已经到了门口,八个太监慌忙换下侍卫,把神木棺抬进了冰室。四个太监抬着两张宽凳放下,太监把神木棺小心放在宽凳上。
宪宗见了。激动的对万贵妃喊道,“爱妃,爱妃,神木到了,皇儿有救了!”
万贵妃哀哀转过头来,满脸憔悴,眼眶深陷。宪宗叫宫女,“快,快去把殿下放进神木里。”两个宫女快步过去。万贵妃一把推开,两个宫女被推倒地上,吓得面容失色,翻身跪在地上。万贵妃本来喜欢枪棒武艺,身上有些力气,虽然神情恍惚,见有人要碰自己的孩儿,身上一股力气陡然升起,立时推倒宫女,尖叫道,“你们别过来,谁都不许动我孩儿!谁过来我就杀谁!”
宪宗上前着急的拉着万贵妃道,“贞儿,你怎么了,神木到了,我们的孩子有救了。”
万贵妃挣脱宪宗,喃喃说道,“我的孩儿,谁都不许碰他,谁都不许!”然后走到冰床边,俯身下去,轻轻把孩子抱在怀里,宪宗上前搀扶着万贵妃,小心翼翼的来到神木棺边上。
万贵妃把孩子尸体放在神木棺里,眼睛直直的盯着。
很快,孩子身上的冰霜化了,惨白的脸上奇迹般出现了红润,看上去只是熟睡了一般。万贵妃见了,突然哭出声来,叫道,“皇上,皇上,我们的孩儿真的只是睡着了,他会醒的,他会醒的,对吧?”
宪宗见到孩儿脸色红润起来,欣喜若狂,伸手去触摸鼻息,却没有呼吸,虽然有些失望,但总算有了转机,终于相信那崂山道士不是乱说。
宪宗安慰万贵妃道,“爱妃,孩子是真真的睡着了,一定会醒过来的,你大可放心了,这里寒冷,如今得了神木护体,便送去你寝宫,你好好陪着他吧。”
万贵妃终于恢复了些理智,点点头道,“皇上,此后我便要一刻不离孩儿,我要陪着孩儿睡在一起,等他醒来。”说着,万贵妃跳进棺材里,把孩子搂在胸前,看着孩子的小脸蛋痴痴的笑着,“皇儿,娘陪着你,你不要怕,没人再来伤害你的,我的宝贝,娘一步也不离开你……”
宪宗见了,心酸不已,知道拦不住她,只好默许。叫太监把神木棺小心抬去万贵妃寝宫,一边跟着一边紧张的训斥,“小心些,小心些,不可颠簸。”
八个太监小心翼翼的抬着神木棺去了万贵妃寝宫,覃勤和梁芳一路扶着跟着。从此,万贵妃便睡在棺材里,一心要等自己的孩子醒来。
跟随棺材进宫的还有一个青衣道人,道人是白飞雁的徒孙何鲤,他手持御赐金牌,金牌上刻着“特许通行,直达天听”八个字,那金牌内务府只做了两面,交给了宪宗,宪宗留了一块备用,另一块交给了自己的师父白飞雁。持此金牌者,进入内宫无人敢拦阻。那些侍卫见了金牌,无不拱手退让放行。何鲤在乾清宫跪着,门房值守太监迅速去万贵妃寝宫禀报了宪宗。宪宗听说是青衣道人拜见,立刻起驾回到乾清宫。宪宗跨进乾清宫,何鲤跪拜,“小民何鲤叩见皇帝陛下。”
宪宗道,“平身吧,你师尊为何不来?还把贴身不离的信物交给了你。”
何鲤弓着腰,把金牌和一封信递上,回禀,“启奏陛下,师尊完成陛下交待的任务后,即刻率领众弟子回了昆仑山,派我等一路护送神木进了京交旨,让徒孙把这封信和这通行信物一起交给陛下。”随行太监张敏上前接过书信和金牌。转递给宪宗。
宪宗一惊,也不接金牌,上前几步,问,“这是为何?朕如此倚重师父,他却为何弃朕而去?”
何鲤回道,“启奏陛下,临行前师父说了,陛下读了信便知。”
宪宗转身取过信来,仔细读了,不胜悲凉,叹道,“师父为朕也算是鞠躬尽瘁了,只是一心玄修放不下,定要弃朕而去,此后朕便失了一只臂膀,惶恐难安,让朕如何是好?难道就不能留下几个师兄弟在朕身边护驾吗?”
何鲤道,“师尊严旨,我等都是方外之人,不可耽恋凡尘。我等交了旨,也要赶回昆仑山。若有急务,可传信到昆仑山垭口处,师尊自然会为陛下排忧解难。”
宪宗道,“朕心里清楚,师父是责怪朕不该取那昆仑神木,他虽表面不说,心里却是那样想的,只是师父不能体会朕此刻的心情,不能体会朕丧子之痛,那是天崩地裂的痛啊。哎,不想为这神木,死伤了如此多的人。罢了,本是孤家寡人,何必自欺欺人呢?你去吧,告诉你师尊,朕会给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交待的。”
何鲤拜别,翻身出了内宫,汇集师兄弟,骑马往昆仑山而去。
宪宗又读了一遍书信,见那信上说明了官兵拦截的细节,心中愤恨交集,把那金牌让张敏封存起来,对太监张敏说道,“去仁寿宫。”
张敏喊道,“起驾仁寿宫。”外边太监宫女忙着摆驾,内宫侍卫开路。
仁寿宫是周太后的寝宫,周太后得知皇儿要来,叫宫女整理了下衣饰,端坐在宫堂之上等候。门外宫女太监跪了一片,宪宗跨进大门,叫人关了门退下。对着周太后跪拜请安。
周太后是宪宗的生母,见皇儿消瘦得不成个人样,很是心痛,忙起身下来扶起皇上,伤感垂泪道,“我的儿啊,你是九五之尊,为何如此作践自己的龙体?直直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叫为娘的好生心痛。”
宪宗看了看母后,眼睛里充满了埋怨,开口说道,“启禀母后,你那孙儿一睡不醒,孩儿我寝食难安,忧心如焚,哪里还顾得上养生?那可是我亲生骨血,也是你嫡亲的孙子,就算要我用自己的命去换他醒来,孩儿也是愿意的。”
周太后听了,勃然大怒,呵斥道,“住嘴!你是九五至尊,如何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我听不得,就是先帝在天之灵听了也要责罚于你。为了一个孩子,何至于此!”
宪宗冷笑道,“母后,朕还有其他孩子吗?我大明江山已经无后啦!您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周太后一愣,心下骇然,激动的问道,“皇帝陛下什么意思,莫非你怀疑是母后害了自己的孙子不成?”
宪宗哀哀道,“好端端的孩儿就这样无端没了,你让我怎么想啊,母后?”
周太后怒道,“住嘴!要不是看在你是皇上的份儿上,为娘的即刻要打死你。你竟敢,竟敢如此污蔑娘亲,你这是不孝,不孝啊!”
宪宗哭了起来,一跤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周太后怒气尽消。宪宗边哭边如孩子般撒泼叫道,“如今这屋里没有皇上,只有一个孩儿和母亲,你便打死孩儿吧。”
周太后见他如此悲伤,心痛不已,上前俯身抱住他的头,垂泪道,“我可怜的皇儿,你以为我那乖孙儿去了,做奶奶的不心疼吗?虽然为娘不喜欢那万贞儿,但她生的是我朱家的龙种,为娘如何不心疼?你真真错怪为娘了,为娘不是那灭绝天伦的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要相信为娘。”
宪宗哭了一阵,收泪道,“孩儿被悲情迷了心窍,错怪母后,如此看来,必是皇后了。”
周太后叹道,“为娘已经在派人查探,只是没有实证。这后宫里不平静,前些日,皇后身边好几个宫女都失踪了,本来有的线索也断了。”
宪宗道,“母后,想那贞儿在孩儿最难的时候都不离不弃,与孩儿相依为命,被关在冷宫的那段日子里,宫人只端来些残羹剩饭,贞儿就捡些好的给孩儿吃,自己只喝点汤汁,或者吃几片烂叶子。她还冒着风险去御膳房偷些肉来给我吃。有次不小心被侍卫发现,被打得遍体鳞伤,装死才逃过一劫,趁夜爬了回来,从怀里递给我一只鸡腿。你知道吗,母后,那只鸡腿上还带着贞儿的血啊。”
周太后恻然,点头道,“我知道她对你好,对你一片忠心,所以一直都忍让着她。”
宪宗道,“那个时候你们在哪儿?孩儿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只有贞儿在我身边照顾我,保护我。贞儿如此对我,我便一心要对她好,这有错吗?母后?”
周太后道,“那时母后也没在你身边,若在你身边,也会和贞儿一样照顾你,保护你的。母后是万般无奈身不由己啊。皇儿登基做了皇上,册封了她做贵妃,这便是昭示天下,是皇儿知恩图报的恩赐。”
宪宗摇摇头,“不,这不是恩赐,这是她应得的,根本远远不够。她本该做我的皇后,本该母仪天下。若贞儿做了皇后,便没有如今的局面。而你们,你们却万般阻扰,偏偏选了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做了皇后。”
周太后放开宪宗,站起身叹道,“痴儿,那万贞儿出生低微,相貌粗俗,哪里有母仪天下的本色?哀家就不明白了,后宫佳丽如此之多,个个娇艳动人,哪个不比万贞儿强上十倍百倍?你却不为所动,一心只在那万贞儿的身上。那万贞儿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她独断天恩,你却一心只在她身上,如此便断了我朱家枝繁叶茂的根本。皇后吴氏本是名门贵戚,知书达理,样貌也是天下无双的,你却少有宠幸,冷落佳人。想来是任何女人受了她那样的待遇,都会邪气暗生,更何况一个至尊的皇后娘娘,如何能忍受你对他的冷落?都怪你不好好珍惜,冷落了她,把一个好好的人逼上了邪路,才有了如今的惨祸。皇儿啊,难道你还不明白,这都是你和万贞儿逼的呀!”
宪宗从地上站起来,冷笑道,“无双容颜只是粉饰的皮囊,显赫身世在朕眼里也不过是穷酸乞丐,哪里比得上贞儿的一片真心?这皇家宫廷中,有几个是真心待朕?除了母后,也就一个万贞儿了,可你却不能容她,还纵容着皇后下此毒手。我既然是天子至尊,可以恩宠天下人,为何却不能独宠一人?为何九五至尊也不能顺着自己的情感去爱一个人?非要去爱那些不真心对朕的女人?朕是皇帝,更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专心爱一个人有错吗?”
周太后急道,“皇儿啊,你若执迷不悟,就是真的要断了我皇家血脉啊。你要为祖宗基业着想啊。”
宪宗背转身去,冷冷道,“母后,无论有无实据,朕一定要废了吴氏。至于你想让谁去做皇后,让谁去母仪天下,你自己选便是,朕绝不干涉。贞儿如今这番模样,做不做皇后对她已经毫无意义。谁做皇后,对朕而言,也毫无意义。”
周太后怔在那里,看着宪宗背影。
宪宗说道,“母后,那神木棺已经进了宫,如今已经给你孙儿用了,你也该罢手了。”
周太后心慌,知道宪宗已经查到是自己派人拦截,忙说道,“皇儿啊,母后这样做是为了大明万世基业。母后听说那王平乃江湖中显赫的人物,怕养虎为患,所以让人拦截要灭他的,母后并非是要抢夺那神木棺。你可千万体会母后一片苦心啊。”
宪宗道,“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王家子弟死伤殆尽,王平重伤不治,很快他的死讯就会上报朝廷。朕会让人禀报母后的。母后自重。”说完,宪宗头也不会的离开了仁寿宫。
周太后羞恼不已,心中恨着钱能办事不力,而今成这样的局面,自己也没办法扭转败局,只能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