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飘香楼里热闹非凡,官府包了场,赵岩和兄弟们摆了几十桌酒席在这里庆贺破案。永昌府上下衙役文书打杂人等挤得满满一堂,人声喧天,酒气弥散,觥筹交错。杨知府破天荒拿出了五百两纹银给手下人办席,自己却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场面,便让赵岩和师爷全权代表自己出席。邵师爷也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他代表杨知府而来,必须到场,他在飘香楼露了个脸,说了些客套话,便叫赵岩一个人主持大局,自己躲清闲溜去了百花楼找柳儿。赵岩话不多说,直叫着开席,众人没上司约束,放开心怀,豪吃欢饮,赵岩又叫老板去百花楼请了十来个歌姬来助兴陪酒。飘香楼里酒肉气味熏天,琴音喧闹,人声鼎沸,胜过大节聚会。
飘香楼老板朱达却高兴不起来,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官家摆席大多是赊账白条,自己平时积欠的条子加起来也有五百两银子,也不敢去府衙讨要,以往趁着衙门里的人再次来吃饭的时候讨要,也被吹鼻子瞪眼的拦了去,自己也只能作罢,只是在交税银的时候百般叫穷,才给减免了些。那税银减免的数量哪里够抵他们在这里花天酒地的费用?朱达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敢奢望那铁公鸡般的官府能拔下一根毛来。今日这席都要了上好的菜肴,山珍海味一盆盆端上去,朱达的心在飙血,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啊,可恼的是自己还得贴着笑脸用心采办。伙计们都知道没有钱赚,但也只能好生伺候着,陪着笑心不甘情不愿的端茶递水。朱达在柜台上和账房盘算了一阵,心疼得捂着胸口叫苦,一团阴云密布在他俩的头顶上,边上却是高歌笑语的一帮官家人。
账房小声说道,“东家,这一场席下来,光成本就要两三百两银子。利钱是不敢想了,总得要点本钱回来吧?”
朱达哀伤的眼神看向那些红光满面的官家人,看着他们举盏推杯,大快朵颐,那喝的是自己的血,吃的是自己的心头肉,哀哀叹道,“今儿是永昌府的几十桌,明儿还有守备那里的几十桌,老鼠拉绳线,大头在后头。那些当兵的个个如狼似虎般能吃,这样吃上几顿,我这飘香楼就该关门歇业啦……哎,青红楼被烧了,本以为我们的生意要该上个台阶的,他们花销的地方少了一个,来这里白吃白喝的次数就更多,结果破案庆功还选在我这飘香楼,还顺带着俺这飘香楼破产。啊啊啊……好不难受啊,真恨不得昨儿个一根绳子把自己悬了,也眼不见心不痛的。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罢了罢了,大不了关门大吉,俺再悬梁罢了。”
账房急道,“别啊,东家,关了门这么多伙计去哪里找饭吃?还是该讨要些银子回来才是,毕竟我们占着理呢。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皇帝老儿欠了债也是要还的,否则没个回转,哪里还有生意去做,哪里还有人伺候他们?那些官家平时一桌两桌的咱没跟他们计较,只是这样的场面该有知府大人的批银才是,多少要些回来,我们也能度过难关。”
朱达转头看着账房,说,“先生好思量,你说得很对,这个事儿便交给你去办吧,办好了我给你赏钱,办不好我也不责罚你,如何?”
账房一听,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一般,说道,“去不得,去不得,我这身子骨禁不起他们推搡几下就散架了。我只是下人,哪里有资格去跟官家搭上话?”
朱达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你也知道厉害,却诓我去找打不成?我虽胖些,也是水做的,比不得你皮糙肉厚,你若不去,我先打你个半死,不等官家人推你,你便散啦。”
账房哭丧个脸,叹道,“去便去了,大不了挨一顿打,少不得东家赔我些医药费,这你可要先认了。”
朱达苦笑摆摆手,说,“算了,跟你开玩笑的,都别去了,去也白去,保不齐一顿打,我还要饶上医药费给你。哎,自认倒霉吧,毕竟还要在这永昌府呆下去,就当孝敬乌龟王八龟孙子些。”
正说着闲话,看到赵岩红着脸走了过来。朱达忙换了脸色,拱手哈腰的陪着笑迎上去。
朱达,“赵头,可还吃得满意?”
赵岩穿着便服,上前捏着朱达的左肩膀,嘿嘿笑道,“朱老板发财,我要先走一步,我这些兄弟们都交给你照顾了,你可要好吃好喝的伺候好他们。”
朱达堆笑道,“那是一定,一定。你们都是俺们的父母官,你们官家整日为永昌府一方平安操劳,今儿个破了匪案,保了一方的太平,永昌府上下无不欢喜,就该好好庆贺庆贺。我们好好孝敬那是应该的呀。”
赵岩哈哈大笑,道,“朱老板说话好听,只怕心中不这般想。你大可放心,今儿不白吃你的,知府大人批了银子,我这就给你会账。”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塞在朱达胸前。
朱达一惊,忙拿起银票看来,见是一千两的大票,喜得合不拢嘴,忙说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灵了,谢谢知府大人,谢谢赵头,我这就找补银子给你。有了这银子,我飘香楼算是保住啦!”忙招呼账房取五百两银票来。账房却很为难,哪里来的五百两银子找补?
赵岩拦住,说,“朱老板,多的银子是补以前的赊账。我知道你们商家难,可我们平时也难,抠抠搜搜的那点俸禄也只够养家糊口的,兄弟们应酬还要自己贴着,还要撑着面子,面上光鲜,里边的衣衫却是破破烂烂,那苦你们百姓是看不到的,只好拿着脸给你们看。你们受了气,表面上不好说,背后不知戳了俺们多少脊梁骨?都是同乡同根的,哪里不体会得你的心思?还好朱老板大度,从未为难兄弟们,兄弟们都感怀在心呢,惦记着你的好。如今知府大人见我们破了案,便批了银子下来,兄弟们宽裕了,自然不会赊欠你们的,还了你们的银子,人前人后里里外外那才真的有面儿。”虽然杨知府批了五百,却是要今日的几十桌和明日请守备官兵的几十桌,扣除本钱也还少了些。赵岩得了白丁的银子,自然阔绰大方,便拿出了一千两的银票给了朱达会账。然后又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交给朱达,说是明日守备宴请的银子也是知府大人出的。
朱达乐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突然觉得管家人如此和蔼可亲,连着作揖谢赵岩,差点就跪了下去,赵岩忙拉住,让他不必客气。朱达激动得对着堂子大喊一声,“伙计们好酒好菜伺候着,官爷打赏啦!”那声音洪亮高亢,一时压住了众人的话音。众伙计一听,知道东家有银子收了,自己的薪水也不愁了,无不兴奋,一下来了精神,真心露出笑脸伺候起来,端茶递水,上菜倒酒比之前更是加倍殷勤。
赵岩一个人出了飘香楼,伙计把他的马牵了过来,赵岩跨马,直奔百花楼去了。他和邵东方约好去百花楼听柳儿弹琴。邵东方已经先去了,他安顿好兄弟们后,便抽身出来。
百花楼里也热闹非凡,灯笼彩带满满的摆挂着,人来人往,粉头胭脂味儿混得分不清是什么香来,醉酒的嫖客大把大把撒着银子,逢迎做戏的妓女笑得花枝招展,脂粉乱坠。
赵岩在百花楼门前下了马,一个看院的过来拉了马去边上的马棚。赵岩整理了下衣裳,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里边的龟奴见了他,无不点头哈腰,引着他去了后院柳儿的房间。
后院跟前院是一个湖泊隔着,湖上一座廊桥架着,廊桥上挂满彩灯,照得桥身通亮,湖面上飘着点满蜡烛的纸荷花,走过百米长的廊桥,一个圆拱门的外边站着两个高大的护院。龟奴不敢进后院,退了下去,里边闪出一个提着灯笼的少女,接着赵岩,引着在前边小步走着,赵岩放缓步子慢慢跟着。穿过圆拱门进了后院,后院花丛密布,假山错落,又走过一溜靠墙的游廊便清静了许多。角落里弹琴的女子不再搔首弄姿,只是在专心的弹琴。后院是贵客的接待处,贵客一般都喜欢清静,所以这里就会很清静。琴声幽幽,绝不嘈杂,更衬托出几分清静来。
柳儿的房间里,邵东方正坐在一把软椅上闭着眼睛听柳儿弹唱“春江花月夜”。柳儿的房间里熏着木樨香,墙壁上挂满了邵东方的山水字画。自从邵东方的字画挂在柳儿的闺房后,这里便不再接待其它的客人,连赵岩来找柳儿,也只能安排在另一个房间留宿。这个房间便成了邵东方的包房,柳儿在百花楼便有了两个闺房。
赵岩听到房间里的琴声和柳儿的歌声,不敢出大气,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见着柳儿弹着琵琶很是入神,邵东方躺在椅子上打着节拍,自己轻轻坐到邵东方边上,倒了杯茶喝了,要解刚才喝的酒气。只是那身酒气太重,熏得邵东方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到赵岩面红耳赤的样子,笑道,“兄弟,你这满身酒气闯进来,岂不大煞风景?实在败坏哥哥的雅兴,着实该打。”
赵岩嬉笑道,“哥哥,今儿个便俗些吧,我是来找哥哥喝酒的,这样大好的日子,还是喝酒欢畅些。”
邵东方点头道,“也是,柳姑娘也弹了半天,累着了,我们喝酒便是。柳姑娘,能否安排些酒菜来,我与二弟今日把酒言欢。”
柳儿放下琵琶,说道,“这里是邵先生的房间,自然要听从邵先生安排,妾身这就告退,去安排酒席。”
赵岩忙拦住,道,“柳儿别走,也陪我们说说话可好?”
柳儿白了他一眼,道,“陪邵先生说话那是有趣开心的,你这夯货,也只是陪床罢了,陪你说话实在无趣。”
邵东方哈哈笑道,“柳姑娘就别置气啦,我这兄弟虽然鲁莽,也是个有趣的人。你们交往多年,只是话说多了说透了,便没话可说了。如今有我在,断不会让你们冷场,你便一起来喝酒聊天,也算是助兴吧。”
柳儿这才依了,去安排了一席酒菜,三个分主次坐了,喝酒聊天。
酒过数巡,说些家常话,风月语,各个开怀。那赵岩依着邵东方的策划做成了铁案,心下更是敬重,觉得把柳儿推给邵东方实在是值,自己在永昌府行走,虽然不缺力气武功人脉,最缺的便是一个智慧的头脑,而今拜了邵东方做大哥,有拿主意的人,不愁往后的路子越走越宽,自己往上升迁那是指日可待。难怪那些官府大员身边都要养些幕僚师爷,看来这师爷的作用实在是不可小觑,有人在身边提点出主意,定然是面面俱到,少有闪失。
邵东方的心情也很轻松,他跟赵岩结拜,便是在永昌府有了根基,如今为赵岩出谋划策做了些事情,以后自己说话的分量自然就重了。杨知府倚重他,赵捕头也倚重他,以后这永昌府便是他说了算。
两个人都有些醉意,信口互相吹捧起来,赵岩说师爷是文曲星下凡,诸葛亮现世,有宰辅之才,邵东方说赵岩做事果断,武功盖世,乃不世出的英雄人物,只可惜远在边陲,不得被朝廷大员眷顾,施展不得拳脚。两人惺惺相惜,只恨相见太晚,几乎要抱头痛哭,倾诉平生所愿。
柳儿听得恶心,冷冷笑道,“你两个一个乌龟一个王八,只是看着对方顺眼儿,却不知天高地厚,只好在一个三尺大小的井里称王称霸,临了被人一网打了去,煮在一锅,做了乌龟王八汤,还算是同病相怜,滋补得很呢……哈哈哈……可笑可笑啊,也不拿镜子照照自个儿,那天下英雄豪杰多了去,哪里就轮到你们两个?”
邵东方和赵岩听了,不怒反笑,邵东方开口道,“柳姑娘说得极妙,我们就是井底的两只王八乌龟,刚才不过是说些大话开心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的真的。”
赵岩涎着脸看着柳儿,嬉笑说道,“柳儿一张柳叶刀子嘴,把俺们两个乌龟王八剖得干干净净,只待下锅了。你便是那网我们的人儿,今儿个就一起煮了吃如何?”说着就凑嘴去亲她。
柳儿一把推开赵岩,啐了他一口,道,“老娘我没这么大胃口,你大哥在此,你还如此赖皮?看我不让大哥撕了你的臭嘴。”
邵东方笑道,“柳姑娘,难得二弟今夜得意忘形,你便饶了他吧。我知柳姑娘把我等看得轻,却不知在柳姑娘心中哪样的人物算是英雄豪杰呢?”
柳儿说道,“自古以来,写进史书的英雄豪杰不计其数,只是顶天立地的太少。”
赵岩问,“如此,项羽刘邦算不算?”
柳儿道,“项羽优柔寡断,虽纵横天下,也不过是想着衣锦还乡的蠢货。刘邦隐忍狡诈,虽夺得天下,建立大汉王朝,却最是狠毒无情之人,也算不得英雄豪杰。”
赵岩道,“如你说,一个英雄豪杰又要有纵横天下的本事,又要有情有义,只怕从古至今还没一个人能入柳儿你的法眼。”
柳儿叹道,“人无完人,其实只要是载入青史,留名后世的都算作英雄豪杰。只是我们女儿家看英雄豪杰,更看重他的情意,那项羽虽然败给了刘邦,却一生只爱着虞姬,与自己心爱的人双双死在乌江边上。只这番情意,便惹多少女儿家落泪,惹多少女儿家心心向往着如项羽那般的男子呵护。在我们的眼里,那项羽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了。那些戏班排着古人的戏,哪个敢少了这‘霸王别姬’的戏来?可见这老百姓还是爱着项羽多些。”
邵东方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此看来,那三国周郎算一个,曹孟德算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我朝开国太祖和他那些开国元勋都是。而今朝廷人才济济,朝堂中却拉帮结派搞内斗,好好的元气都消耗了去,什么聪明才智,什么武功韬略都变成了明争暗斗的工具。哪个去想天塌不塌,地裂不裂,都想着天塌下来自然有别人顶着,地陷了也自然是别人填进去。哪里去想都是一个天一个地,哪个逃得脱的?”
赵岩笑道,“大哥你想多了,今儿个要开心,何必去杞人忧天的想那朝廷的事情?”
邵东方摆摆手道,“朝廷的事情太远,我们不去想它。二弟是永昌府的老人,你可知这永昌府有什么人配得上柳姑娘说的英雄豪杰?”
赵岩说道,“百多年来,永昌府就出了红英豪和白浩然这两个人物,之后便没再出过什么显赫的人物了。至于我们这样的乌龟王八,永昌府一抓一大把。”
柳儿捂嘴笑道,“脸皮厚的人也算是英雄豪杰了,你和邵先生脸皮厚,也算这一方的人物。那些百姓只不过是蝼蚁罢了,哪里比得上乌龟王八的?”
赵岩拍手道,“如此,我们在柳儿眼里还是高人一等的,可喜可贺,该浮一大白!”
赵岩和邵东方举杯笑饮,柳儿陪着喝了一杯。
邵东方放下杯子,说道,“依我看来,这永昌府有一个人物不可小觑。”
赵岩问,“大哥说的可是知府大人?”
邵东方摇摇头,说,“我跟随大人多年,知他心性最是散漫,并无大志。他若有大志,哪里会来这永昌府逍遥快活?”
赵岩疑惑的问,“大哥所指何人啊?”
邵东方缓缓吐出两个字,“王平。”
赵岩一惊,问道,“那王平只是一个奴才出生,整日卑躬屈膝的上下巴结,哪里就算是个人物了?”
邵东方冷笑道,“二弟此言差矣。那王平忍辱负重多年,已经磨炼成了人精,这样的人最是精通人情世故,只要在这上面做好文章,定然能做出些大事来。邵某也曾学过粗浅的太乙相术,看人最是准的。我见那王平天庭圆润,眉目深邃,鹰鼻斜唇,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这些时日见他行事谈吐不凡,更是印证了我对他的看法。假以时日,这王平一定能有所作为,其成就定在你我之上。”
赵岩惊得目瞪口呆,问,“那王平不过一介草民,连个秀才都不是,哪里会有什么成就?”
邵东方叹道,“二弟啊,你别用那些迂腐常规来看定一个人,一个人的成就往往是出人意料的。记住我的话,以后可以验证。自此后,我们该对这个王平留心些,或许我们的荣华富贵都在他身上。”
赵岩半信半疑,问道,“我自然相信大哥的眼光。如此,我们该如何做?”
邵东方摇摇头,说,“不用做什么,一切自有命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是那树还不曾耀眼夺目,那风也不该是我们去兴起。我们对他敬而远之便最好了。”
赵岩点头道,“虽然我还不懂大哥说风是什么意思,敬而远之还是懂的,依着大哥说的去做自然没错。”
邵东方呵呵笑道,“最聪明不过二弟,懂得不去深思熟虑,那样也不过是白白消耗精力,到头来一场空。听大哥的准没错。”
柳儿听他说得认真,心中便记下了“王平”的名字,她的客人里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就算以前在青红楼也没听说过此人,倒是那个判了死罪的白丁是青红楼的常客。她就琢磨为什么同是管家身份,人和人的区别就那样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