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昌府西乡王家村坐落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山地里,这里的王家村人都是同族中人。王家村人祖上是山西太原府名门望族,两百年前王氏先祖得罪权贵,被构陷株连杀了大半人口,侥幸逃命的家人流落到西南永昌府,又遭遇兵乱,家族凋零,只剩下十几口人丁,家财散尽,唯一保存下来的就是一本记载着往日荣光的家族族谱,族谱里的先人有尚书大人,有封疆大吏,有将军,有知府县官。那些往日的荣耀都沉淀成一行行小字,印刻在纸上,提醒着卑微的后人,那些荣华富贵并非遥不可及。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后人的手太短,抓不住,当后人的记忆变得模糊,对自己的过去不再确定的时候,便可在家谱里寻找到不该沉沦的理由。
王家人与当地土族通婚耕种终于延续下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没有祖辈的福荫,没有财富,只能靠双手苦力从头再来,苦苦经营近百年,人口渐渐多了,便在西乡聚集自然形成了王家村,族人因为是外来人口,地位一直低下,大多农耕狩猎为生,日子艰难的就把儿女卖去大户人家当奴婢,他们心底却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就是要出人头地,重建往日的荣光,所以王家村人很是隐忍并团结勤勉。如今,他们在王平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王家村的人心更是凝聚在一起。
今天是一个大日子,王家村的人都放下了活计,男人聚集在祠堂里,女人在祠堂外搭建的厨房忙碌着,要为这个大日子准备丰盛的酒席,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在水边摸鱼戏水或是在草地上翻滚打闹。
天已入秋,空气清爽,万里碧空无云,风不起,草不惊,知了在树枝上发出残余的嘶鸣。田地里的庄稼见黄,秋收在望。
祠堂里,男人们都显得庄重而欢悦,都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鞋子,洗漱得干干净净,他们把目光聚拢在大厅中央站立着的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族长王泰,一个是王平。
这是一个大日子,是王平认祖归宗的大日子,也是王家族人的大日子。族长王泰是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他精神矍铄,目光如炬,身板硬朗,苍苍白发和银白的胡须都散发着光彩,他不需要人扶持,也拒绝拐杖的支撑,他手中拿着族谱册子,稳稳的站在祠堂中间,显得骄傲而兴奋。他是族人尊敬的长辈,是王平的爷爷辈。作为族长,看着族里的男人们精壮强悍的模样,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王家光辉的未来。此时他心情激动,眼眶都有些湿润。他缓缓看着身前大厅上陈列的祖宗先人牌位,那些死去的先人有封疆大吏,有内阁尚书,有将军,有县丞,有员外,更多的是普通的百姓。在家族的牌位里没有身份地位的尊卑,所有的牌位都是同样的铁杉木,同样的黑色油漆,那些有身份的人也只是多了两行职位的描述,而王家人更看重辈分,从上往下排着一辈辈死去的人,从上往下那是血脉的传承。在家族里,辈分就是地位,和权势无关。王泰作为王家村现存最高的长辈,成为族长,那是最高的荣耀,他很满意自己的地位,在日益兴旺的王家族人里,他得到了最高的尊敬。
他细细看完祖宗的牌位,转头看着跪在蒲团上的王平,眼睛里充满了慈祥和关爱。作为孙子辈的王平在王泰的心中很重,因为他是族人的希望。王平的实力和为人处世根本不容置疑。全村的人都受过王平的资助,都接受过王平的恩惠。男人们的心中,王平的地位和族长一样尊崇,因为他们相信王平会带引着王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王平的承诺,也是王平的心愿。振兴家族是王平许下的誓言,这是他一生的愿望,是他更姓为“红”,成为红大将军府奴才的时候便发下的誓。几十年的屈辱已经结束,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带引着族人开始新的人生。红府的衰亡虽然不是他造成的,但他怀着要振兴王家的心思便要黑着心把红府的砖瓦一块一片的挖到王家来,他很清楚,就算他不挖,别人也会挖,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对红府有愧。红府的衰亡逃脱不了宿命的循环,红府就像是一个死亡的鲸鱼,只是在“鲸落”的过程中,王平凭自己的优势迅速快捷的获取了红府的财富来滋养王家族人。王家在侵吞红府这条巨鲸后,变得日益枝繁叶茂,日益强盛起来。
王平手中捏着三炷香,给列祖列宗三叩九拜后,起身把香插在了供案上的香炉里。王泰抓着王平的手,激动的说道,“平儿,你的姓名一直没从家谱里除去过,因为你是为了家人活下去才卖身去了红府。我坚信你会回来的。今天你终于回来了,认祖归宗啦!”王泰翻开族谱,在王平一房谱系上写着“王允平”,王平是“允”字辈,族谱里的名字便有个“允”字,他下一辈是“耀”字辈,他的儿子取名“耀祖”,也用了辈分。平常使用名字称呼大多简化,都隐去了辈分,所以大家都叫他“王平”。
王平看着族谱垂泪,拉着王泰的手,说道,“爷,自此我又叫王平了。”
王泰摸摸王平的头,眼眶湿润,说道,“孩子,这么些年你受苦了。也见老了。”王平含泪笑道,“爷,有您在,不敢说老,这些苦都值得的。”
王泰点点头,然后转头对着牌位喊道,“列祖列宗,王平回来啦!”
众人高呼应和,“王平回来了啦!”
王泰喊了三遍,族人和了三遍,王泰又转身对着族人喊道,“家人们,王平回来啦!”
族人欢呼拍手,情绪激动,王家祠堂里空气都震荡起来。王平对着牌位鞠躬,转身站在中央对着族人鞠躬,说道,“谢谢家人们没嫌弃我,我王平回来啦!”
下边一个长辈高声道,“平儿,你可不能这样说。王家老少哪里会有嫌弃你的心思?生出这样心思的人立时就该大棍子打死!这么些年来,你出钱出力把那些卖在外边的王家人都赎了回来,如今好不容易你也回来了。你是我们王家人的大功臣啊。我们是要给你在祠堂塑像的呢。”
王平连忙摆手,说道,“各位大爷,叔叔伯伯,可不敢做那样的事情,我王平何德何能敢塑像在祠堂里边?我们的先人里有那样的高官大员都不曾塑像,我王平一介草民,千万受不起,千万受不起啊!”
王泰笑着拉住王平的手,说道,“塑像的事情先不去说,族人对你的感激之情却是真正儿的,你可不敢辜负了去。”
王平拱手对着族长王泰弯腰道,“小子王平谨记在心,定不辜负族人的期望。”
王泰点点头,大声说道,“下面进行第二项,王兴过继王平一房。”
王泰把王平摁在椅子上坐好。人群里,益钱庄王忠掌柜推了推王兴,王兴跳了出来,满脸的激动兴奋,他穿了件崭新的蓝布直裰,腰间系了根绿色镶红宝石的腰带,几步跨到祠堂中,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三叩九拜,然后起身对着王平跪下磕头,开口叫道,“爹,孩儿有礼啦。”
王平点点头,王兴直起身,从旁边族人手上接过准备好的茶杯,垂首献茶,说道,“爹,喝茶。”
王平端着茶喝了两口,满意的点点头。王泰一手拿着族谱一手拿着支小楷毛笔,边写边高声说道,“改添王耀兴为王允平长子,王耀祖为王允平次子。从此兄弟相亲相爱,孝敬父母,开枝散叶,振兴家族。”
王耀祖本是王平独生儿子,王平对这独子寄予厚望,所以取名“耀祖”,希望他能光宗耀祖的意思。耀祖从人群中被家人推了出来,红着脸走上祠堂中厅。王平喊道,“祖儿,你跟哥哥上来磕头。”
王耀祖今年十六岁,小王兴三岁,平时也跟王兴来往,王兴很是照顾他,两人关系向来亲密,如今认作亲哥,心中也是欢喜,只是自来不喜人群多的去处,今日不得已,只好来了祠堂。王兴过来拉着王耀祖的手,走到祖宗牌位跟前磕头,然后兄弟对拜。拜完后又来到父亲王平跟前跪拜。王平站起来拉着两个孩子,对着王兴说道,“兴儿,今日过后你便是我嫡亲的儿子,我自然疼你,但你也不可忘了亲爹亲娘,以后都要叫爹娘,不可有偏颇。”
王兴激动说道,“是,爹,孩儿以后就有两个亲爹,两个亲娘,不会偏颇。”
王耀祖呵呵笑道,“哥,亲哥,以后可要罩着我,别人欺负我你可要为我出头。”
王平啐了王耀祖一口,“你这做弟弟的,只想着让大哥帮你出头,就没想着敬爱大哥?”
王耀祖嬉笑着说,“爹,你是不知道,我跟他一直都好,早把他当亲哥了。”
王平满意的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田契,递在王兴手中,说道,“这是爹给你的,你该知道如何处置吧?”
王兴展开看到那是西乡东面一块三十亩良田的田契,激动的泪流满面,再次跪了下去,谢道,“谢谢爹,我这就给亲爹亲娘送过去。”
王平点点头,说,“果然是个孝顺的孩子,去吧。”王兴站起来向祠堂里亲爹王三跑过去,把田契毕恭毕敬的递给王三。王三拿着田契,激动得老泪纵横,高声对着王平喊道,“谢了兄弟,我家老大跟了你,入了你的房是我王三的福分啊!”
王平高声说道,“三哥,你别谢我啊,那是兴儿孝敬你的。”
王三捏着田契,激动的说道,“是,好孩子,好孩子,有出息了。我得去告诉你娘,让她也高兴高兴,从此后我们也要当大户人家啦。”说着就拔开人群往祠堂外跑去,惹得王家族人哈哈大笑。
厅上,王泰把改好的族谱交给负责保管的族人王义,王义小心接了,用一块绸布把族谱包裹起来,转身去了祠堂边上的书记房存放族谱。那王义是王家村里唯一进过学,考过童生的人,王家村祠堂的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打理。
王泰高声喊道,“大家安静下来,让王平给大家说两句吧。”
众人乱哄哄的渐渐安静下来,看着王平,王平站在中央,高声说道,“瞧把三哥高兴的,儿子孝敬他三十亩地就开心得跑去找媳妇。看来他们夫妻还是相敬如宾的。”
众人哈哈笑了几声。王平示意安静,继续说道,“我王家村的人自来是庄家户出生,父辈们都在田地里淘换吃食儿,都很不容易。自古有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想对大家说的是,我们这些人为了孩子,该好好做些事情了。我王家人耕种是根本,但更重要的是别忘了我们的先人的身份地位,我们的先人也出过大将军,也有封疆大吏,而今,我们沦落成了农夫商贩,已经是愧煞先人了,我们这些人已经无望了,只是一定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前程。我王平会引着大家做些营生,赚些银子,但大家应该清楚商贩是上不了台面的。我们的孩子只有读书走仕途,成就功名才是正途。不知大家是否认同?”
族人纷纷表示认同。
王平继续说道,“我们在永昌府扎根已经两百年,这里便是我们的家,虽然家族的根在中原,但中原已经没有我这一支的根基。我们便以此为根基,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同样能振兴家族,光宗耀祖。我王家人一定要向世人证明,无论在哪里,我们都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来!”
众人激动得拍手叫好。
王平伸开双臂,示意安静,众人平复下来,王平继续说道,“既然大家认同,那从今往后,各家里的孩子都送进祠堂来读书,我会请永昌府最好的先生来教授学业,同时,我还会请武师来调教,我希望我们王家的孩子们都能文能武,至少文的不成,学点武术,兵法,以后疆场上建功立业也是正途。红家枪法我已经让王义整理成册,也自己琢磨了一套王家刀法。这些都可以在王家人里传授学习,我王家人不缺的是勇武之人,缺的是秀才,举人,进士。”
王家人纷纷议论,有人的开口问道,“平哥,孩子们上学笔墨纸砚这些杂费可是不少,还有白白的嚼食儿,那些先生的费用也不少呢,这却如何处置?”
王平说道,“这些你们都不必担心,不会造成各家的负担,我已经跟族长商议停当,这些消耗银子都从我的商号里出,每月定期交到族长手里,由族长统一调度便是。孩子们的吃住都在祠堂里。以后去考试的盘缠都由族里出。孩子们进了童生奖励家里银子五十两,考了秀才奖励两百两,拔贡举人奖励五百两。”
族人纷纷拍掌叫好。
一人问道,“那中了进士,夺了状元如何奖励?”
王平笑道,“中了进士自有皇上奖励他,我们就要跟着讨喜钱呢。要是中个状元,那便是文曲星下凡投胎我王家,就是我们王家的荣耀,得在祠堂建碑的。”
众人乐成一片,无不兴奋。
族长开心的走上几步,高声喊道,“开席!”众人乱哄哄的抬桌子板凳,整整齐齐在祠堂院子里摆上五十桌,又在祠堂外给女人孩子摆上五十桌。热腾腾的饭菜很快端了上来。王家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热闹喜庆过,就算婚丧嫁娶也不曾如此。
席间,王平给族长王泰敬酒,王泰拉着王平的手,说,“平儿,我老了,脑袋瓜子也开始糊涂了。我想这族长的责任你就担起来吧。而今我王家人中德高望重的人也只有你啦,你万不可推辞。”边上族里的老人也点头附和。
王平连连摆手,说道,“我的爷,你这是要折煞王平了。爷高寿,日子还长着呢,我这一族的人都指望着您健健康康的,能聚齐大家伙的心。我王平只是个孙子辈,就算要定下族长,也该在父辈里找个,无论如何轮不到俺啊。”
王泰正色道,“不要再提什么辈分。要不是你父辈这些人无能,如何把你卖去红府的?都弄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还敢让他们撑起族里的天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说着就老泪淌了出来。
王平连忙拦住,说,“我的爷,那天灾人祸的,谁都没得活命了,父亲这辈人也是没办法呀。你可别怪他们。”
王泰大声道,“就算穷死饿死,也不该做出如此辱没先人的事情来!就为了口吃的活命,如何丢了气节?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们早忘了祖训,早忘了我王家本该有的荣耀。他们是指望不上了,还好你这一辈人有些出息,以后我王家就指望你们了。只是这族长万不可在你父辈里找!否则,我死不瞑目。”
王平道,“爷啊,大好的日子,如何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来。您老是族长,大家都要听你的意见。只是选下任族长的事情还不到时候。再说了,我王平只是喜欢外边的事情做,当族长就要把身子眼睛都定在村子里,我哪里能够?族里的内务还要找个谨慎勤勉的担当。我们都听你的安排,但万不可指望我。”
王泰叹道,“你也不是三头六臂,这族里都是些啰嗦琐屑的事情,不该缠着你,耽误你的大事。但只有一条,不可在你父辈里选。”
王平见边上有些父辈人脸色都挂不住,不由笑道,“各位叔叔伯伯,泰爷爷是醉了的,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王泰一摆手,嚷道,“我没醉,清醒着呢。我是族长,我说了算,你们这些娃娃都要听我的。”
众人忙堆笑附和道,“都听您的,都听您的……”
王平松了口气,便让掌管族谱的执事王义好生照看王泰,自己去各桌劝酒不提。
女人不得跨进祠堂一步,这是千年恪守的规矩。传菜进祠堂也是递给门口的男子。王兴拉着王耀祖的手,一起去外边拜了母亲,两家欢喜不尽,自此成了通家之好。
乡村的酒席当然比不上酒楼里的精致,盛菜用的是粗碗,大鱼大肉,时令果蔬,冷八碗热八碗堆在一张张桌子上,地瓜酿的酒也谈不上甜美,却烈性十足,刮得喉咙火辣辣的痛,喝得浑身发热,喝得人仰马翻。喝酒的人都很亲切,都很热情,没有逢场作戏的算计,只是顶着酒量,壮着酒胆一气的喝,喝倒了便躺在桌子下酣然入睡,喝晕了便在边上哼哼唧唧的坐着躺着。
酒席办了三天,王平醉了三天。三天后,王平带着王兴,王掌柜和几个族人来到永昌府。他的事业即将开始。
王平让大家此后叫他“平先生”。他觉得这个称号最合适不过。他相信从此后,江湖上“平先生”的名号会很快变得响当当,成为一块金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