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亮,公鸡已经迫不及待的打鸣,一只鸡开始打鸣,十里八乡的鸡也跟着乱哄哄叫了起来,沉寂的乡镇在嘈杂的鸡鸣声中慢慢的醒了过来,各家点燃了油灯,婆娘们开灶烧水,生火做饭,一天的生计便是从清晨的薄粥寡汤开始。
西乡红将军府的厨房灶台上点亮了油灯,一个十五六的胖丫鬟笨拙的烧水熬粥。胖丫鬟叫小蕊,她惺忪的眼睛还沾满了眼屎,睡意还没有褪去,守着暖和的灶台更增加了几分瞌睡,灶炉里的火烧得旺盛,烤得她胖乎乎的脸蛋红彤彤的一片,火光照亮了她脸蛋上沾满的草灰。很快,盖着木盖子的三尺铁锅冒出了水汽,小蕊双手吃力的揭开锅盖,把锅盖放在灶台一边,去厨房角落寻来一个木桶放在灶台下,拿着木瓢小心的把半锅热水舀进桶里,然后去储物柜取了半袋米,拿起一个破了的糙碗舀了半碗米倒进锅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舀了小半碗进去。
小蕊放好米袋,拿着瓢在锅里搅了几下,然后盖上盖子,埋头蹲下,拿根木棍来把灶里的柴火往两边拨开,她知道熬粥不能大火,大火容易糊锅。其实她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因为锅很大,水很多,米很少,那点米能熬出米汤来已经是很不错了。只是她已经习惯了以往的熬粥流程。她本就是厨房里打下手的粗笨丫鬟,而今却成了厨房的主管,因为厨房已经没有下人。
小蕊端来一个铜盆,用搅粥的木瓢从装热水的桶里舀了半瓢热水倒进盆里,然后舀了些冷水倒进盆里,端起铜盆走出了厨房,要送去少爷的房间伺候少爷洗漱。
天蒙蒙亮着,清晨的冷气迎面扑来,小蕊缩了缩脖子,浑身一激灵,险些把水盆摔落,热水荡了出来,沾在手上暖暖的。小蕊顿时清醒过来,端着盆迅速向少爷的房间走去。
将军府很大,厨房离着少爷的房间也有较远的距离,从后院的厨房走向中院的少爷起居室,穿过一个游廊,转过两道壁墙,再沿着中院壁墙走上两百米,来到少爷的房间。
小蕊站在门口,看到少爷的房间已经点燃了灯,想来少爷已经起床,于是怯生生的喊道,“少爷,奴婢伺候您洗漱。”
房间里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传来,“进来吧。”小蕊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走进了少爷的房间,把铜盆放在架子上,取下毛巾浸泡进热水里搅动几下,确定毛巾温热合适,拧干水,把毛巾展开叠成两层,转身双手递给少爷。
少爷红光是将军府最后一个主人,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没有妻妾,起居都是丫鬟伺候。
红光盯着小蕊看了一眼,看到她脸上的草灰,很是不满,眼神里充满了嫌弃。他接过毛巾,搓洗了脸,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脸盆边洗手。小蕊忙去叠被子。
红光边洗脸边嘟囔的问道,“怎么是你,小翠呢?”小翠是红光房里的丫鬟,专门伺候他起居暖床的下人,乖巧机灵,娇美可人,也和小蕊一般的年纪大小,很得红光喜欢。红光本有心收房做妾的,只是因为各样的原因,没有成事,却给他半推半就的破了身子,夜里暖床陪睡,只是昨天小翠就不知去了哪里,让红光很是挂念了一阵。
小蕊停下,垂头垂手站在床边,小声说道,“小翠姐昨儿个已经被管家卖给了永昌府张员外家。”
红光听了,怒火中烧,把毛巾猛的砸进水盆,溅得到处水花,骂道,“这该死的奴才,该卖的不卖,不该卖的他倒是上着心,憋着劲儿的往外卖。我还没死呢,我还没死呢,就这样开始排挤我的人啦!谁给他的熊心豹胆敢卖我的人?我要杀了他!狗奴才!”
吓得小蕊跌倒地上,害怕的哭了起来。
红光气得上蹿下跳,吼道,“你个肥头大耳的蠢货,不知糟蹋了我红家多少米饭肉羹,养得如此胖来?一大早跑我屋里哭丧呢?我还没死呢!滚,滚出去!”
小蕊忙不迭的起身,低着头跑了出去,想着少爷骂她的话,伤心得呜呜哭着一路跑出中院,刚跨进后院,迎面撞着一个汉子。那汉子身形瘦小,顿时被小蕊肥胖的身体撞倒地上,仰躺地上嗷嗷叫了起来。小蕊刹住脚,止住哭声,看是管家红平,急急的蹲下身扶着红平站了起来。
红平骂道,“小浪蹄子,一大早鸡飞狗跳的跑个球?把你老爹撞废了,你可要伺候我一辈子。”
小蕊拉着红平的胳膊,委屈的继续哭起来。
红平见她委屈,问道,“怎么?被少爷骂了?”
小蕊点点头,把刚才的情况说给了红平,哭道,“我胖是胖,哪里就糟蹋了红家的米肉了?红家哪里有肉吃?我倒想着老爹把我卖出去,总比在这里忍饥挨饿的好上百倍来。老爹还是上上心给我寻下个好人家吧。”
红平叹道,“你想什么美事儿呢?人家小翠要模样有模样,要机灵有机灵,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哪个财主见了不眼馋?你个憨货,哪家要你?难不成看上你一身肥肉下水?也就老爹我可怜你,心疼你,留你在府中,还有个活路。”
小蕊听了,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寻死觅活的说,“眼目前儿的就要断粮了,府上哪里来的活路,也不过是饿死算了……”
红平急道,“还不住了,想死呢?那少爷还在气头上,把他招惹过来还不一剑劈了你。”
小蕊不依不饶哭道,“左右是个死,他劈了我还痛快些,省得饿死。让他劈了我好了。”
红平见她闹得个没完,俯身捂住她嘴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在小蕊面前。小蕊闻着香味,顿时停止了哭闹,推开红平的手,急急的问道,“这是什么?”边问边撕开纸包,见到一个肥美的烤鸡腿,惊喜的叫道,“鸡腿!给我的吗?”
红平点点头,小蕊喜笑颜开,谢道,“谢谢老爹。”说着一口咬下去,美美的啃吃起来。
红平见她不闹了,松了口气,用手抹掉她脸蛋上的草灰,说道,“傻丫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小蕊美滋滋的边吃边说,“好久没吃到鸡腿啦。老爹对我好,我会报答老爹的。要是老爹能卖我出去,那就更好了。”
红平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说道,“你再捱上些时候吧,以后老爹会给你带好吃的。老爹不卖你,把你卖出去也是吃苦受累的,以后就跟着老爹如何?”
小蕊点点头,“只要老爹不嫌弃,我便跟着你。还有鸡腿吃呢,呵呵……”
红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你去厨房吃吧,我要去见少爷。”
小蕊拉住他,说,“少爷为小翠姐的事情正在气头上,说要杀你呢,你可别去,千万别去啊。”
红平笑道,“放心,我家少爷的脉我把得住。他且不敢杀我,杀了我红府就没人了。你快走。”说完,撵着小蕊去了后院,自己往中院少爷的房间走去。
来到少爷房间的门外,红平站住脚,喊道,“少爷,奴才给您请安。今儿可是跟东乡白府有约,要去永昌府签字画押的。奴才把轿子已经备好,我们得赶早呢。”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少爷红光身穿红袍,手提两尺长剑跳了出来,指着红平骂道,“狗奴才,竟敢瞒着我私卖家仆,拿命来!”说着,直奔红平而来。
红平见势不妙,转身便跑,朝着前院大厅跑去,红光紧追不舍。红平跑到大厅,对着中堂上挂着的红大将军画像迅速鞠躬,口中嚷道,“祖老爷在上,我红平可是一番好心啊。如今家徒四壁,剩下的丫鬟也无法养活了,我只是给家人谋个活路,总比饿死在府上强吧?不想少爷不依不饶,定要拿我狗命泻火,我红平忠心耿耿,还望祖老爷可怜见的,劝劝您的玄孙吧。”
红光怒火冲天,对着红平吼道,“狗奴才,你还恶人先告状,岂非辱没先人?前儿个还让你去卖了一块田,哪里便没银子买米买菜了?居然就瞒着我卖了小翠。你明明知道小翠是我知心知暖的人,你却要害我孤苦,绝我念想!我今儿不杀你,难解心头恨!”
红平“扑通”跪在红光面前,痛哭流涕道,“少爷,您听我说句话可好?看在我伺候太老爷和老爷,少爷的份儿上,待我说句话再决定杀我不迟啊。”
红光怒睁双目,用剑指着红平吼道,“你说,你说,满嘴喷粪的狗东西,我看你能吐出什么黄来?”
红平含泪说道,“少爷,奴才我本叫王平,十岁那年家里闹饥荒,没了口粮,卖进了红府,太老爷见我家一贫如洗,拿出比市面上高十倍的价钱买了我,才救活爹娘和家中几个兄弟姐妹,此种恩情奴才自当誓死报恩。进红府按规矩改姓为红,我便一心把自己当成红府人,自小伺候太老爷,老爷,又看着少爷您长大成人,蒙老爷抬爱,让我做了管家,奴才那是一心要振兴家业啊。”
“叵耐我红府与东乡白府累世恩怨,几代人明里暗里杀来杀去,人丁越来越少。太老爷在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四房五房的族人被灭,太老爷带着族人与白府血拼,虽然也报了仇,也重伤不治身亡。老爷那代人更是闹得厉害,直至杀得几房族人都没了,而今红府败光,红家后人就单单剩了你一个呀。为了这世仇,家业败光,田地卖光,人也没啦。两家的恩怨都上达天听,朝廷下旨明令严禁乡邻械斗,更派了二品大员来调解,调解一时却管不了一世,红白两家势必要你死我活。而今械斗没了本钱,更被严令禁止。您却要与白家少爷签什么生死文凭,来最后决斗。老奴我拦不住你,只能眼巴巴看着。前些天那薄田卖了,也就得了二百两银子,我就想着给打口好些的棺材,不想那棺材店老板黑着心要四百两,我真真的憋不出多的银子来,又想着不能委屈了少爷,便想着找个牙子把我乡下置办的几亩薄田和老房子卖了,怕还短了些。”
红光气得咬牙切齿,吼道,“我与白家势不两立,杀父灭族之仇如何不报?你莫非以为我技不如人,立时便要死在白家手里?还早早给我预备下棺材。我呸,你个狗奴才,原来你早有预谋,盼着我死啊,好霸占我的祖宅!好好好,今儿我撞破你的诡计,便由不得你活了,杀了你,根本用不上两百两银子的棺材,一张芦席就够了。”
红平身子如筛糠,扑倒地上,哭道,“我的少爷啊,您如何不体谅老奴的苦心,我给您备下寿材,也算是最后的孝敬,您若被杀,我便料理您的后事,自此便要沦落街头为狗,死活不过乱坟岗里一扔罢了。倘若杀了白家少爷,便从此恩怨了绝,那便是装白辉的棺材,承您盛情葬了白家后人,市面上的百姓都会念您的好来,不会说您绝情寡意。”
红光听他如此一说,愣了愣,收了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倒想得周全,起来说话。”
红平见有转机,忙起身,哈着腰,哭着脸劝道,“少爷,如果您现在歇了争斗的心,好好经营,老奴还有办法让红府渐渐兴旺起来,何必要拼得你死我活?”
红光怒道,“大丈夫生于天地,必是要报国仇家恨,岂能苟且偷生?我祖上如此,我亦如此,休得胡言!”
红平见劝不动他,曾经也多次劝过,只好作罢,叹道,“少爷您给老祖上上香吧,我给您沏茶去。”说完,垂头丧气的去后厨取水,来到后厨,看到小蕊满嘴油污倒在灶台边睡着,也不叫醒她,揭开锅,看到清汤寡水的一锅粥,心下凄然,盖上锅盖,蹑手蹑脚的提着水桶去中院水井打水,来到前院,就着一个小炉烧水泡茶。少爷正在中堂前烧香跪拜老祖红大将军的画像。那画像前一个精致的三米长花梨木案台已经卖给了张员外。张员外给红平付了定金,约定只等红光出门,藏在红府外张员外的家丁就要进来取走,连带着大厅里那几把红木的椅子。
上完香,红光坐在椅子上,看着红平勾着腰烧水,心中有些不忍,开口说道,“老叔,委屈你啦。”
红平听他改口叫自己“老叔”,心中有喜有悲,用一个粗糙盖碗泡好茶端到少爷面前,歉意的说道,“家里的白瓷碗都卖了,就剩几个粗碗,少爷您将就着喝吧。”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包点心,小心翼翼的打开,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在红光面前。
红光见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绿豆糕,心中一动,垂泪叹道,“想不到红家败成今日光景,连这绿豆糕都很少见了。”捏了一块放嘴里嚼,此时五味陈杂,哪里吃得出美味来,囫囵垫下肚子,吞了几口茶,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红光边走边说,“决斗是两家人的事儿,棺材势必要最好的,另一半的钱必须要白家来出,否则决斗便不公平。一会儿到了衙门,必须把这一条写上才可签字画押。”
紧跟其后的红平苦笑道,“少爷英明。”
出了红府大门,一个轿子摆在阶梯下,四个轿夫斜歪立着,正等的不耐烦。红光几步上了轿子,红平叫,“起轿,永昌府。”四个轿夫扛起轿子往前便走。红平冲着躲在墙根那些张员外的家丁挥手示意。那些家丁会意,飞快窜进红府,红府里空无一人,于是放开胆子,大大咧咧的扛着案台和椅子就走,还顺带取走了香炉和桌子上的绿豆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