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铁皮的棺材铺在永昌府西街背街一个角落里,对于不体面的生意,门面选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再合适不过,因为没有人喜欢棺材,闹市的店面更不欢迎租赁给做棺材的人,但人们需要棺材,就好像人人都需要一所房子安身立命,人人都需要死后有一个归宿一样。一口上好的棺材代表着体面的一生画上了句号。而穷人谈不上体面,一块破旧的苇席一裹,埋进土里便可慰藉先人。最不济的连张苇席都无法置办,横尸街头的人便只能像死狗一样被扔进乱坟岗,等着肉皮腐烂,剩下被野狗啃噬的残骨,便成了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所以人都逃不过死亡,上至天子王侯,下至黎民百姓,所以,人人都希望死后有一口好棺材。仿佛有了棺材,才能证明我们的永恒。
所以,棺材是一种毫无悬念的必需品,是一个不起眼但做的是有钱人生意的好营生。
红平早盯上了棺材生意,但一个棺材铺显然不能满足他的野心,他决定要做一个大生意,要做一个全天下响当当的生意。他在心中已经盘算了很久,时机不到,他只能先做些准备。
红平来到铁皮的棺材铺门前,见门两边挂着白色的灯笼,灯笼点着火,印着两个丑陋的“寿”字。红平走到门前,抬着拳头在两米宽的木板门上“咚咚”的乱敲一通。
门里应了一声,很快跛脚驼背的铁皮打开门,笑着迎上来喊道,“红管家来啦。”
红平把纸包着的肉递给铁皮,跨进门槛,问道,“白管家到了没?”
铁皮接过纸包,顺手关了门,说,“来了半个时辰了,正等的不耐烦呢。”
红平暗骂,“死胖子,一点耐性都没有。”
铁皮接着油灯看见红平头上包裹着布,问道,“红管家您的头怎么了?”
红平摆摆手,叹道,“别提了,晦气。”红平看着院子里凳子上摆着几口没上漆的柏木棺材,觉得阴气袭来,身上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快步走进中间的堂屋,看到白丁一个人端着酒杯气呼呼的喝着酒。
白丁看到红平,歪着脸说道,“我说老红头,飘香楼喝茶谈事不好么?非要来这鬼地方跟你碰头?还必须在晚上,我是来见人还是见鬼啊?”
红平对着白丁坐下,铁皮忙端了个酒杯过来给他斟满酒,把包肉的纸包递给自家婆娘,吩咐婆娘去后厨切了装盘拿过来,在做几个小菜来。婆娘不吭声的拿着纸包去了后厨。铁皮便打横坐下,笑着说道,“我这地儿实在寒碜,小的给两位管家老爷陪不是,选个日子,咱去飘香楼,我做东。”
白丁白了铁皮一眼,嚷道,“老铁,别说场面话,择日不如撞日,给你介绍了这么好的生意,你也挣了不少,可别再抠抠搜搜的了,现在就走,飘香楼正是热闹的时候。”
红平一把拦住,说道,“别闹,我今儿出了点事儿,所以才叫钱庄的伙计通知你晚上来这里。飘香楼人多眼杂,还是这里清静些。”
白丁抬眼看着红平的脑袋,问道,“老红头,你脑袋咋了?破了皮?”
红平只好把去张府讨债被打的事情说了一遍。白丁冷笑道,“那张家可是好惹的,你拿个破身的丫头去哄他大把银子,没扒了你的皮已经是好的了。”红平说他也不知道小翠与少爷圆了房,现在弄得两头不是人,自己只有吃了这哑巴亏。白丁便哈哈笑了一场。
红平心中不悦,脸上也装着不在乎,问白丁,“你的银子可拿来?”
白丁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放在桌子上,说,“我可是哄着我家少爷把最后一块地卖了才凑得这二百两银子,如今白家也是穷的喝西北风了。”
红平冷笑一声,说,“喝风吃屁还养得你这样胖,有那好的风,我也喝点。白家的家业怕不都进了你的私账?”
白丁哈哈笑道,“你我大哥不说二哥,你吃了红家,我吃了白家,总比让外人吃了强吧?如今市面上我们的秘密已经疯传得紧,只是那两个傻子不知道罢了。管家管家,你我不把家管严实了,难不成跟着两傻子拼个盆光钵净?”
红平叹道,“我是有心辅佐少爷好好营生,只是劝不动他罢了,非要跟白府拼个精光。我也只好顾着自己,不至于流落街头。”
白丁冷笑道,“你别在我面前假惺惺充好人,都是一个套路出来的师父,知根知底的下人,何必要去做圣贤?有了银子,有了房子田地,我们自己做财主不好吗?”
红平说道,“胖子,你实在太招摇了些,今儿在堂上穿着比你家少爷还光鲜,你就不怕穿帮露馅?”
白丁不屑的说,“怕他作甚?那杨知府也就是个雏儿,听说喜欢些诗词歌赋和花鸟,和那邵师爷自比伯牙子期,玩的都是阳春白雪,和我们这些俗人不是一路。就算他看出什么端倪,也无非是敲些竹杠,还怕银子堵不上他的嘴?”
红平见劝不动他,也就不跟他理论,取出银子,对着铁皮说道,“铁掌柜,说好那棺材是四百两银子,我的已经先给了你,这是白府的,你收好。”
铁皮连忙推辞,说道,“两位老爷,那些板是金丝楠木,加上伙计的手工,损耗,确实需要四百两,我当初也报的是实价,心想以后还要承蒙两位老爷多多照顾,没想挣一分钱。如今两位老爷屈尊来我寒舍,实在是给足了老骨头的面子。这些银子就当是我孝敬二位老爷的,请老爷喝点寡酒才好,千万收不得。”
白丁说道,“老铁还算上道,明白事理,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说着,一只肥手伸出去取银子。红平一把摁住。
白丁嚷道,“我又不吃独食儿,我拿过来要分给你一百两的。”
红平冷眼看着白丁,白丁见他眼光冷得杀人,身上不由一震,他知道红平有功夫,自己不是他对手,只好缩回了手。
红平冷冷说道,“说好的四百两就是四百两,哪有让别人倒贴的道理?你莫非真的缺这点银子,我给你些便是。”
白丁红着脸,不吭声,铁皮忙打圆场说道,“红老爷别怪白老爷,本是我一片孝心,跟白老爷无关的,别伤了和气。”
白丁嘟囔道,“搞点便宜的板不好嘛?为何一定要这样贵的?红府白府远不比从前了,这样好的棺材怕他们承受不起呢。”
红平说道,“你懂个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败落光了,人家也是世袭的侯爵,这样的棺材如何承受不起?你就不能眼光长远些,总盯着这三瓜两枣的做什么?做人还是要饮水思源,别做得没了退路。”
白丁叹道,“我说不过你,也打不过你,你爱怎样就怎样了。等这事儿了断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便是了。”说着,站起身来要走。
铁皮一把拉住,说,“酒席还没上呢,白老爷不好便走,总得给俺一个面子吧。”
白丁一收手,骂道,“你个老西皮,浑身阴气森森,我在你这里一时也待不住,再说你哪来的面子?银子已经给你,便没我什么事了,棺材的事情你跟老红头商量着做就是了,何必烦我,我还要去飘香楼喝花酒呢。”
红平喊道,“老铁,让他走便是,你我喝酒。”
白丁“哼”了一声,气呼呼的离了棺材铺,径直去了东街的飘香楼。他来的时候也没雇轿子,怕招惹耳目,走的时候黑漆漆的,心中难免晦气,直走出西街,来到灯火晃荡的东街,才舒缓了心情,进了飘香楼,见了几个熟人,便坐在一块儿喝酒作乐。
这边铁皮的婆娘备好酒肉,端上桌来,便去后边忙活路。铁皮陪着红平喝了三杯酒,见他闷闷的,也不敢说话。
红平也不吃菜,自顾喝着酒,沉默一阵,才开口问道,“老铁,我听说你家祖上便是红大将军和白大将军的师父铁三军。当年可是叱咤江湖一等一的高手。红家枪法和白家枪法说到根上都是你们铁家枪法。如何风光了别家,没落了自家?落得做棺材为生呢?”
铁皮苦笑道,“说起来辱没了先人,但也是事出有因的呢。你要不嫌我絮叨,我可就说说祖上的事情了。”
红平笑道,“这样有趣的事情如何不听,你细细说来。”
铁皮饮了杯酒,说起了往事。
那铁三军本事广陵府农家子弟,因从小喜欢枪棒,不务农事,拜师学艺,悟性很高,勤学苦练,练就了一身本事,便投军做了京城守卫,因为武艺了得,很快被提拔成校尉,在行伍历练了数年,看不惯官场风气,惹恼了顶头上司,被打了板子,罢了官职,削了兵籍,回到家里却干不得耕地贩卖的营生,流落江湖,在江湖上凭着一杆寒铁枪闯出一些名号,江淮一带做了些除暴安良的案子,却被官府通缉,只好躲到西南永昌府避祸。永昌府兵备是他旧识,知他是一个直性的好汉,有心包庇他,给他换了名字,弄了个亲卫,望他能再立新功有个前程。铁三军却不恋功名,只想做个闲散江湖中人。便辞了旧识,隐居山林。
机缘巧合,遇到白浩然和红英豪两个良才,悉心调教,传授了枪法,那白浩然和红英豪更是聪慧异禀,膂力过人,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铁家枪法上自己琢磨改进了些。铁三军见他们本事学成,更胜过自己,便推荐给了兵备,成就了两少年后日的锦绣前程。
铁三军在白浩然与红英豪封侯之前便离世,叮嘱后世子孙不可进入官场。后世子孙里也没人能学到他枪法精髓,传了两辈人便丢了祖宗本事。白府和红府已经争斗激烈,很快就忘了铁家后人,后人没得到白府和红府的好处,把一个孩子送去棺材铺里当学徒。不想接下来的棺材铺生意因为红府和白府的争斗造成死亡人口暴增而很是火爆。铁家后人学得一手好技术,就自立门户开始打棺材做营生,终于在永昌府买了院子,专心做起了棺材生意。
铁皮说道,“算算到我这辈人,棺材营生已经做了五代了。如今的生意因为白府和红府拼光了人口,市井里的棺材也卖不上价,那些大户们也就那几家,一年也打不上几口好的,除非是死了爹妈,才有好买卖。生意也就回落了,没了往日的光景。”
红平沉吟道,“如此说来,白大将军和红大将军的棺材不是你们铁家打的。”
铁皮说道,“那时节祖上还没进棺材铺学徒呢。两大将军的棺材就因为盖板的差异,引发了世仇,原先永昌府那棺材铺也被白家拆了,赔的精光。”
红平摇摇头,说,“两家的世仇在我看来根本不是因为棺材板造成的,而是迁坟。”
铁皮想了想,点点头说,“红管家说得有些道理,只是这其中的道理我却想不透彻,还请赐教。”
红平说道,“俩大将军是生死兄弟,也在同一天归西,遗愿是要并排安葬在南山上,无非是要守着两府,要两府亲睦共处福泽后人。却不想下土不久便被硬生生的迁坟分别,那祖上的怨气定然冲天难平。后世人便被诅咒一般,根本跳不出仇恨的循环戾气圈子,以致有今日的败落。”
铁皮拍案叫好,“红管家透彻啊,经你如此一说,越想越有道理,难怪那红家白家都杀得人丁单落还不罢手,原来真是中了邪。”
红平叹道,“事到如今,也只有随了两家心愿罢了。我想着要平息这怨魂戾气,必是要红家和白家后人都葬在一处才行。”
铁皮笑道,“红管家怕是说胡话呢,如今两家少爷势如水火,决斗在即,必定要死上一个,哪里会安心葬在一处?无非还是一个东来一个西,那祖上的魂儿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红平笑道,“一切自有天意,不必烦人。只是你那口棺材一定要做出模样来,马虎不得。”
铁皮道,“红管家尽管十万个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做出最好的。”
红平点点头,问他,“老铁,有没有想过把棺材营生做得大些?”
铁皮睁大眼睛望着他,问,“莫非哪里要死更多的人?”
红平摆摆手,喝口酒,说道,“死人到处都有呢,就算永昌府的人都死绝了,这营生也没多大。”
铁皮,“这还不大呢?红管家觉得哪样才算大?”
红平哈哈哈一笑,说,“只有把棺材生意做到全天下,那才算大。”
铁皮伸着舌头,“我的娘哦,想都不敢想。”
红平道,“你不敢我敢。我名字都想好了,叫‘棺运天下’。”
铁皮笑道,“红管家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不说那为人处世远在白丁之上,就这捅破天的想法,也是匪夷所思。”
红平笑道,“他白丁算个屁,取祸作死的白痴罢了。我就问你一句,老铁,若我要你跟我一起做这棺材生意,你可愿意?”
铁皮摆摆手,说,“饶了小人吧,俺就是一个手艺人,哪里有能力做偌大的营生,不敢想,不敢想。”
红平拉着他的手,说,“如果我只是要你做棺材,我来卖,你可愿意。”
铁皮当他酒后胡言乱语,笑道,“这可以,我给你做最好最多的棺材,红管家卖到全天下去好了。”
红平捏着铁皮的手,说,“一言为定!”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丢在铁皮面前,“这是我的定金,二百两,明日我让人再给你送两千两过来,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
铁皮一愣,想来红平酒后的话哪里肯信,便只是点头诺诺称是。红平欢喜的起身要走,铁皮扶着他把他送回了益钱庄,把那袋银子悄悄送回王掌柜的手中。
红平有些醉意,被王掌柜和铁皮搀扶着回到房间,也不愿洗澡,躺倒在床上,陪床的丫鬟给他更衣铺被,见他蒙头便睡了,只好在外边床上睡下,随时准备伺候。
王掌柜把铁皮送出侧门,问银子是怎么回事?铁皮便把红平醉后的话说了。王掌柜笑道,“铁掌柜,东家说的可不是醉话,你这银子还是自己收好吧,明日自有分晓。”
铁皮愣在门口,王掌柜关了门,铁皮摸不清头脑,只好带着银子回了棺材铺。
第二日,红平醒来,丫鬟伺候洗漱,送来燕窝一盏,配了些精致的糕点吃了早饭,便叫来王掌柜,让他在柜台上拿两千两银票去铁皮棺材铺,王掌柜应下,红平道,“昨儿去府上送钱粮的伙计过来问话。”王掌柜便去前边叫伙计去后院回话,自己取了银票往铁皮棺材铺去。
红平问伙计,“昨儿你送去银两,你是怎么说的,少爷可说了什么?”
伙计是王家族人,叫王兴,二十岁不到,开口说道,“回东家,我置办了一车的食物,有米有肉,鸡鸭鱼各样生疏样样不缺,还有两坛子米酒,算计着一个月是够了的。去到红府,见到了少爷,我说是红管家托我送去的,把一百两银子交给少爷,少爷说要东家亲自送给他他才要。我见他面带怒容,就说红管家去张府讨债,被张府的人伤了身子,在永昌府养伤,得耽搁几日才能回去。少爷听了,才消了怒气,还问东家伤势如何?我说破了头,找了郎中抓了药,已经没有大碍。然后少爷收了银子,让府中丫头小蕊收了货的。”
红平满意的点点头,说,“好个兴儿,说得头头是道的,王掌柜没有白疼你。以后你便跟着我做随从吧。”
王兴一听,乐得满脸笑容,跪下磕头谢恩,“谢谢东家抬举,以后俺便是东家身边一条最忠实的狗。”
红平笑骂道,“滚蛋,俺才不需要狗奴才,我要的是得力干将,你得把自己当人看,别人才能把你当人看,我们王家人不可看轻自己才是。”
王兴听了,更是激动,眼眶就湿了起来,直着身子说道,“是,东家,俺王兴誓死效忠东家您。”
红平点点头,说,“起来吧,你还去帮我办件事。”
王兴起身,“东家吩咐。”
红平,“那红府的小蕊只是个粗笨丫头,根本做不好饭菜。你去飘香楼寻个厨子,给红府送过去,让厨子好生伺候一个月,我必有重赏。”
王兴领命,乐颠颠的跑去飘香楼找厨子,说好价钱,下了定金,然后带着厨子去了红府。
红平落得清闲,想着休息几日再返回红府不迟,便在钱庄里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也不敢去外边招摇。王掌柜欢喜伺候着,每日好酒好肉,又去安排了几天的戏来院子里吹拉弹唱,青楼里挑着好的女子轮换着伺候,真个是夜夜笙箫不断,酒肉飘香不已。
铁皮收到王掌柜的银票,这才意识到红平不是酒后胡话,心中更是佩服红平的气度,便要一心追随红平,无论成败,这两千二百两银子落了袋,也是不小的富足了。他小本买卖哪里见过这么多的纯利银子?自家账上流水也不过千把银两。铁皮把银子和银票交给婆娘好生收藏。婆娘见了这些银两,更是惊喜,心花路放,想着财运临门,合计着再买个院子落户,置办些家当,不要再挤在阴气森森的棺材铺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