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红平在永昌府歇够五日,那天起了个早,便要换衣服回西乡红府。丫鬟拿来一件新棉麻长衫,红平见了,很是不悦,拉着脸说道,“把我原先穿的拿来。”丫鬟为难的答应着退出房间,便去找王掌柜要原先的旧衣服,说是东家非要原先的。王掌柜已经把红平那旧破的衣裳丢给了外边的乞丐,如何拿得出来?心中不由懊悔,跟着丫鬟来到红平房间,说道,“东家,那衣裳破旧得不行,扔给乞丐都被嫌弃了。你就穿着这件新的吧。何必苦着自己?”
红平说道,“我一破落管家,你让我穿新衣裳去府上显摆不成?还是原先的合适,赶紧找来。”
王掌柜苦着脸说,“都已经扔了,找不回来。”
红平没好气的说,“那就赶紧找件破旧的给我。”
王掌柜道,“下人穿过的衣裳如何能穿在主子身上?实在大不敬。这棉麻的也很一般,不是那绫罗绸缎,穿得的。”
红平冷笑道,“你我市井商贾,还敢穿绫罗绸缎?那可是僭越大不敬的罪,被官家拿着就要皮开肉绽的。”
王掌柜,“道理都懂,只是天高皇帝远,我见那些破落户都抢着绸子衣服穿,白府的白管家也穿着在市面上招摇,没人管呢,东家何必把这朝廷的规矩当真?”
红平怒道,“啰嗦什么?那白丁自己作死罢了。规矩就是规矩,要被抓了现行,那是吃不了兜着走。把兴儿叫来。”
王掌柜见劝不动他,只好去前边叫来王兴。红平把新衣服扔给王兴,让他穿上。王兴为难的看了看红平,看了看王掌柜。王掌柜喝道,“你看我作甚么?东家让你穿就穿上。”王兴穿上长衫。红平就让他躺地上翻滚。王兴倒地上翻来翻去,想来是东家要寻开心,便故意做出狗打滚的模样,张着四肢,伸着舌头翻滚,逗得丫鬟们忍不住笑。
红平见他滑稽可笑,翻滚了一阵,笑着喊道,“好你个乌龟小王八,还以为你叔是拿你开心呢?起来吧,起来吧,可以了,起来吧。”
王兴乐呵呵的爬起来,红平叫他脱了下来,抖了抖灰,见那新衣衫已是破衣衫,沾满了泥污,破了几个洞,满意的穿在身上。丫鬟见他好衣裳不穿,非要弄破了才穿,心下暗笑,却不敢出声。王掌柜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好多劝。
吃过早饭,红平扯掉头上的包裹布,额头上结着鲜鲜的疤,便走出了钱庄。王掌柜让王兴雇来的骡子车已经停在门口,王掌柜扶着红平上了车。车夫赶着骡子向西乡去了。
回到西乡红府,红平来到中院,见少爷红光挥舞着一杆铁枪,枪头上密密匝匝的缠着红缨。红光耍得兴起,把铁枪挥舞得龙吟虎啸一般,很是精彩。红平暗想这几日酒肉够了,少爷也恢复了些气力,才舞得如此精神。
红平忍不住拍手叫好。红光听到动静,转头见是红平,怒气上来,挥着枪冲着红平戳来。红平也不躲,跪在了地上,可怜巴巴的看着红光。
红光本是要吓他,没有刺他的意思,停住枪头,怒道,“狗奴才,哪里撒欢儿快活去了,这么些日子都不回府?”
红平哀哀说道,“少爷,是奴才不好,背着您把家里最后点家具给卖了张府。我去张府讨银子,还被他们奚落打了一顿,想要赖账。奴才我豁出性命才要回了些银子,本想快快的回来,却不想伤到了筋骨,只好在永昌府找了个亲戚家养伤,又怕家里没了开支,让人拿着银子买了些吃的回来。又惦记着怕少爷吃不惯小蕊做的饭菜,我又不在身边,只好拿着剩下的银子去雇了个厨子来。我这身子刚好动弹便急急的回来向少爷领罪。刚看到少爷精神好好的,奴才很是为少爷开心。”
红光听他说得可怜,见他头上有疤,身上破烂不堪,不由心酸,收了枪,咚的在地板上杵了个洞,怒道,“天杀的破落户张锋,真敢欺压到我红府头上来。偷买我房里人,还辱我家人,我誓杀他!”
红平说道,“少爷,知府大人说了,这段时间可不敢惹祸。”
红光叹道,“罢了罢了,我也就嘴巴上打个牙祭。等收拾了白辉,我再与他计较。你起来吧。”
红平站起身来,红光放下铁枪,叫他先去了前院大堂,自己回屋取了个红漆盒子捧着来到大堂厅里。厅里摆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做供案,几把烂木料做的椅子,很是寒酸。
红光把盒子放在供案上,然后跪下对着祖宗的画像磕头。红平站在边上,取了三支香点上,红光起身,红平递上香,红光双手捧着香鞠躬,然后把香插在一个粗碗替代的香炉里。
红光泪流满面,颤着手把红漆盒子打开,取出一张文书,递给红平。红平知道那是将军府的房契。
红光开口说道,“老叔,红光我没本事,保不住家业。见着的从爷爷那里就只有出没有进,田产,房产卖了个精光。红家的爵位在爷爷那里就已经被朝廷褫夺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宅院,你拿了地契,找个买家换些银子,再置办一个小的宅院作为安生之所,余下的银两做个营生吧。”
红平垂泪跪下,说道,“少爷,这可使不得呀,红家再破落,这基业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少爷在,我定保着少爷过好日子便是,何必要卖了老祖宗最后的家业?”
红光哀哀叹道,“红家已经没人,守着偌大的空宅又有何用?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还连带着你受辱,我实在不忍如此。”
红平道,“少爷,只要你好好养好身体,胜了白家少爷,便了断了百年恩怨,以后就歇了争斗的心,老奴便使出浑身解数振兴家业。相信我,少爷,老奴一定能做到。”
红光突然跪在红平面前,动容道,“老叔一片赤诚忠心,红光无以为报,只能做最后的安排,老叔务必答应我才好。”
红平跪下拉着红光的胳膊,颤着声说道,“少爷如何说这样的话?哪里来最后的安排?”
红光苦笑,“人的命天注定,且不说红家枪法胜他白家枪法有没有胜算,只是我这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了,我知道来日不多。所以只能求老叔看在爷爷和父亲的份儿上,答应我一件事。”
红平垂泪道,“少爷有事情尽管吩咐,老奴必定拼着老命做好便是。”
红光见他答应,捏着他的胳膊说道,“老叔务必想办法救出小翠。那小翠与我虽无夫妻名分,却有夫妻之实。老叔不明就里把她卖给了张锋那泼皮,本心是要给她找口饭吃,却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小翠那日告诉我说身上怕是已经有喜,如果是真的,那我红家便有后了。红家只有这一点骨血,还望老叔存恤。”
红平一听,心下顿时冰冷,嚎啕大哭,扇着自己耳光道,“奴才该死啊,不知小翠已经有了红家骨血,奴才却做下如此伤天害理的丑事来,奴才该死!”
红光把他扶起,说道,“我不怪老叔,只要老叔想方设法救出小翠来便是。以后保着他们母子平安就好。”
红平连连点头,但心底已经开始盘算要斩草除根,他当红家奴才已经够够的,那小翠真的生下一儿半女,他何日才能出头?他是看着红光长大,对红光有着很深的情义,并不是违心说要辅助他振兴家业。只是红光一意孤行,从来听不进他的劝阻,也只好作罢。便想着自己的后路,等少爷一死,自己也该扬眉吐气,认祖归宗,做些振兴王家的事情来。这横杠里杀出一个孽种,还要连累着他继续做奴才,他如何甘心?无论那小翠是否怀了红家的种,他王平也要狠下心来除掉。他心中这样决定了,面子上却显出追悔莫及的愁容来,连连叹息,说是老天作弄人啊。
红平说道,“少爷,小翠的事情你放心好了,虽然那张府是龙潭虎穴,奴才我定能想办法救出小翠来。不过要有些计划才行,少爷不可心急。目下少爷应该尽快养好身体,恢复气力打败白辉,那样才能平平安安一家团圆。”
红光点点头,说,“卖宅院的事情和小翠的事情就交给老叔,我这边要好好练习,绝不辱没了先人才好。”
红光练得一上午,着实累了,小蕊过来递了毛巾洗了脸,递了茶碗喝了茶,便回了房间休息。小蕊和红平打了招呼,自回后边厨房去了。红平收了房契,盘算了一阵,决定第二天回永昌府一趟,先要去后边嘱咐小蕊好生伺候少爷。红平来到后院,见小蕊和厨子裹在一起腻歪,窃窃私语的笑着,小蕊手中拿着一个猪蹄儿在啃,满嘴油,满手也是油。王平干咳了两声,小蕊和厨子见了他,即刻慌张分开,小蕊那胖脸羞得绯红油亮。红平也不多说什么,问了问柴米油盐还够不够?少爷每天都吃了些什么?厨子嘴快,帮着小蕊回了红平。红平满意的点点头,吩咐厨子和小蕊要小心伺候少爷。厨子笑道,“红管家,你家少爷好伺候,只是这胖丫头实在能吃,最不好伺候了。”小蕊心思简单,最是嘴馋,饭量又大,整日吃饱就无忧无虑的,哪里去想往后的日子如何?
小蕊白了他一眼,嚷道,“我咋个不好伺候了?我有口饭吃,有肉吃就好啦,哪里要你来伺候?”
厨子咂舌道,“你那口饭怕不是海碗斗量般没个底儿的,鸡鸭鱼肉囫囵就能吞下去哈。”
小蕊怒道,“你要死啊,我有那般能吃吗?你若嫌弃,便滚出红府去!”
厨子忙堆笑道,“姑奶奶,跟你开玩笑的呢,我怎么会嫌弃,不嫌弃,不嫌弃,喜欢还来不及呢。”
红平见他俩打情骂俏个没完,忙挥手阻止,笑道,“又不是吃你的,你怕什么?尽管让她吃好了。我少不得再给你添些工钱。”
厨子看着啃着猪蹄的小蕊,嬉笑道,“红管家,添工钱倒是不必了,若能成全我跟小蕊,便是再生父母。”
红平早看出端倪,正为不好打发小蕊发愁,没成想来了个接盘手,心下一乐,看看厨子,再看看小蕊,心中已然猜到这狗男女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府里又没别的人盯着,定然是已经交了手。孤男寡女哪里还能守身如玉的?真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正好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们,自己也落得清闲。
红平笑道,“她这么能吃,不怕把你吃穷?”
厨子道,“我一厨子,手艺好,虽然银子挣不来几个,鸡鸭鱼肉却从来不缺的,吃不穷,吃不穷。”
红平道,“厨子吃主家那是历来的暗规,看你样子也没少坑主家的饭菜,只是不要过分才能长久。只不知小蕊可愿意?”
小蕊边啃骨头,边点头说道,“我一心想着要嫁厨子的,嫁给厨子吃香喝辣的好着呢,管家老爷就随了我心愿吧。”
红平哈哈一笑,“王八看绿豆,这就算对上了。好好好,我便乐得做个见证人,许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只是府里的事情一定要上心做好,否则我定不饶你们!”
小蕊便拉着厨子跪了下来,咚咚咚给红平磕了三个响头。厨子便乐颠颠的去做了一桌酒席谢了媒。
转过一天,红光递给红平五两银子,吩咐他拿去车行。红平这才想起还欠着轿夫一两银子,说道,“那日是我大意了,忘了给他们回来的银子。但也就欠着他们一两银子,隔了也就几日,哪里就要给这么多利息?”
红光红着脸说道,“那日他们缠得我紧,我身上又没银子,气不过打了他们,就当是做汤药费吧。”
红平笑道,“想来是那轿夫无理,被少爷出手教训了,活该他们被打。也罢,奴才这就送去。”
红平接过银子,又说要去永昌府打探小翠的消息,红光听了,忙催他快去,又掏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去永昌府给自己做一件衣裳,说他那身衣裳实在丢红府的脸面。
红平见红光顾念着自己,心中欢喜,接过银子,辞了少爷,出了府门,转弯走了三里地来到车行。车行掌柜见了,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红平背负着手,抬着头,拉着脸,鼻子出气,说道,“那日我不在,你家轿夫便去缠我家少爷,真是无礼,掌柜的必要好好管教才是。偌大的红府还怕短了你们一两银子不成,非要闹得鸡飞狗跳的?”
车行掌柜知道红平的厉害,早就教训了那四个轿夫,陪着脸道歉,“红管家说的是,他们都是些蠢笨痴汉,哪里懂得人情世故?见着银子便是亲爹亲妈,没了银子就是仇人冤家。回来后听他们说起,我就棍棒伺候了他们一顿,让他们长长记性。”
红平冷笑道,“你倒是懂事。”然后把五两银子扔给掌柜。掌柜接了银子,忙塞回红平手里,说道,“红管家不跟他们计较已经是他们的造化了,这些银子就当是给您老赔不是,我们哪里敢收的?”
红平哼了一声,说,“我哪里缺这几两碎银子?你拿着给他们分了便是,打了他们也该给点汤药费用,免得满嘴喷粪在外边编排我红府仗势欺人。我还要雇辆骡子车去永昌府一趟。”
掌柜笑着收下,忙着去安排骡子车。红平上了车,朝永昌府去了。一闲着的轿夫见他穿着破烂还拿腔拿调的摆架子,骂道,“什么东西,都破落成这般光景,还要装模作样的臭显摆装老爷来唬咱,欺负老实人呢!”掌柜一脚踹过去,怒道,“你懂个屁,没见识的憨货,小心自己的舌头,哪天舌头没了都不知道怎么没的。记住了,你们可以对他家少爷无理,但千万别得罪红管家。否则就算你有九条命也给你弄没了,还牵连着俺遭殃!”一众轿夫听了掌柜的话,无不咂舌称怪。
红平来到永昌府益钱庄,停了车,进了院子,把房契交给王掌柜收好,吩咐王掌柜找人去张府打探小翠的下落。
且说小翠被红平卖给了张员外,强行抓进了张府,也只有忍气吞声任人宰割。张府大奶奶嫉妒小翠年轻貌美,本就打算慢慢排挤她,不想进府第二天就被张员外嫌弃,说她是残花败柳,让家丁打了一顿,顺理成章的把小翠撵了出去。那小翠出了张府却没有回西乡红府,便断了消息。王掌柜派出的人只查探到这些,连忙回去禀报了红平。
红平便嘱咐王掌柜多派人手寻找小翠下落,一旦找到小翠就派人暗地里盯着,不可让她出现在红府。
王掌柜道,“东家尽管放心,我若寻到她,就悄悄灭了她,不会让她干扰东家的大计。”
红平摆摆手,叹道,“那小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留她一条性命吧。只需关起来,好生看管,她若怀了身孕,去买副堕胎的药灌下去,绝了念想,等少爷的事情了断后,再放了她便是。”
王掌柜点头应道,“东家慈悲心肠,就按东家的吩咐办,万事放心。那小翠断不会出现在永昌府任何地方。”
办完事,红平让王掌柜在柜上取了几百两银子备用,就着骡子车连夜返回西乡。王掌柜提前又给他置办了一车的酒肉。
回到西乡红府,红平便守着少爷红光,好好调理,只是那红光身子是亏损光了的,红平就算好酒好菜伺候着,也不过恢复些气力罢了,枪舞得多了,便咳嗽不止,四肢酸软,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显然是长期郁闷成疾,已得了肺痨病。
红平知道少爷时日不多,心中悲喜交加,悲的是主仆情义就要断了,喜的是做奴才的日子就要到头了。红平便去买了些人参鹿茸给红光吃,那些补药是补强不补虚,红光虚弱的身子吃下去,也无非是激起身体里最后一点气血,就好比扇火的风,可以让火势变大,却把那柴薪飞快的燃尽。
红光见红平给自己买了如此名贵的补药来吃,心中很是感激,还以为他一片仁善孝心,却哪里知道他怀着害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