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中秋，西南的中秋并无萧瑟的味道，树上的叶子只有少部分黄了，缠绵着不肯飘落，只有劲风起，树叶才会沙沙的落下。风也吹拂着稻田里沉甸甸的谷穗，吹拂着农人们黑黝黝的脸如山上的菊花般绽放。与其说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在欢庆中秋，还不如说这是丰收之前的动员会。中秋一过，大家就要开始忙碌着收割田里的稻子。
一个好消息从衙门里传来，让永昌府的百姓更加的开心。听说杨知府有意减免三分之一的田税，虽然还没有发布告示，但已经在永昌府传得沸沸扬扬。
杨知府意外得了几笔银子，那些银子完全够缴朝廷的税银，也够府衙的开支，他为了收买人心，便知会地方各个部门的主管官员，要与民同乐，给大家减减担子。当然，他没有胆量私自实施如此好的利民政策，他只是把近期的政绩和税银递交给了朝廷户部。户部尚书见了地方的繁荣，也想着给皇上报个喜，便上奏皇家。天子一开心，便下旨减免了永昌府三分之一的供粮以示天恩。杨善之造福一方的令名在朝廷上传开。户部批文急递而来，杨知府欢喜的让人贴出了告示，永昌府一片欢悦，百姓做了一把“万民伞”送给了杨知府。杨知府知道他已经在永昌府站稳了脚。
王平让王兴置办了两份糕点瓜果，在中秋节那天一起回到了西乡王家村，一份送去了自己亲生爹娘家，然后就急急的回到王平的家里。王平虽然在永昌府买了一个宅院，并没有把家人接到永昌府，过节自然是要回到王家村里和夫人孩子一起。
王家祠堂已经摆好了宴席，王家族人在祠堂里祭拜了祖先，族长说了些秋后收稻谷的注意事项，众人都清楚，嗯嗯应承下来，然后吃了席，各自回家里团圆。王平询问了些学堂的事情，族长王泰虽然主持学堂的事务，但因年事已高，具体事务交由族里和王平一辈的王义打理。王义告诉王平学生有五十多个，教书先生和武术教习都已经到位，只是今年开学晚，进学的孩子启蒙的居多，有些是已经参加过往年院试的童生只怕今年也过不了。
王平点点头说，“这样的事情是急不来的，总得饱读诗书，做得八股文章后才考得秀才。你放心办好学堂，银子少不了你的。”
王义欢喜的点点头，欲言又止。王平问道，“还有何事？”
王义见王平问起，便大着胆子说道，“我媳妇本家是邻村的孙家，孙家有个侄子叫孙进的，今年二十一岁，三年前考过了秀才，今年八月秋闱也进了，中了头名解元，孩子甚是聪明伶俐，只是家穷，凑不起去京城的盘缠，只好作罢，我想平先生能否聘他来我们这里坐馆，也好提携些童生秀才，也能够给家里贴补些银子。”
王平惊道，“我的天，孙家好造化，如此便有了个举人老爷。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屈在祠堂里当教书先生？就该入春闱博功名才是。”
王义苦着脸说，“谁说不是呢？寒门难得出个老爷，只是没有银子的老爷连个屁都不是。往上倒是看着前途，只是那前途也要银子铺路垫上去。永昌府去京城几千里路，路上耗费实在太大，如何进得来年的春闱？”
王平说道，“即刻带我去会会孙老爷，盘缠的事情我来解决。”然后让王兴去家里取来三百两银子和两盒糕点，并把王耀祖叫了过来。
王义大喜过望，拱手鞠躬道，“如此，平先生就会我那侄儿的再生父母，我先替他谢过。”眼看天色暗了，王义举着火把带着王平一路来到邻村孙家。
来到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三间泥土房搭着茅草屋顶，王义大声喊道，“大舅哥，快快开门迎客！”屋里点着油灯，敞着门，从屋里走出王义的大舅哥孙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孙旺见是妹夫王义，快步走过来搬开竹子栅栏门，说道，“他姑父不在家团圆，来我这里打秋风不成？我这里可是没你家里光景呢。”
王义不满的说道，“少啰嗦，怕我吃你不成？你已经山穷水尽，还怕我吃你二两土？”说着把王平一行人让进院子。然后欢喜的拉着孙进过来，对着王平说道，“平先生，这就是内侄孙进。侄儿，快给平先生磕头。”拉着孙进要跪王平。
王平慌忙拦住，骂王义，“我说老五，你咋如此糊涂，亏得我让你管着学堂，连礼仪都不懂吗？”
王义云里雾里，不知错在那里，王平对着拱手孙进说道，“孙老爷，我们乡下人不懂规矩，请勿怪罪则个。王平给您见礼了。”说着拱手弯腰，给孙进鞠躬致礼。
孙进红着脸扶住，说道，“您就是平先生，我在永昌府知道平先生仁义，厚葬了红白两府的少爷，心中一直仰慕，本想去拜会平先生，不想今日平先生屈尊光临寒舍。”话音刚落，孙旺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骂道，“没大没小的东西，酸着汗臭穷得吃屎的货，竟敢受平先生一拜，装腔作势给老子看呢？做了举人便说起酸话来，你是不想活了不是？”
孙进被踢倒地上，捂着屁股叫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着自己中了举，已经是堂堂的举人老爷，这王平不过就是乡里百姓，就算家业厚实些，也没自己地位高，自己受他一拜那是应当应分的，不由委屈垂泪，真个是人穷气短啊。
王义和王平慌忙上前拉住孙旺，王义说道，“大舅哥，踢不得踢不得，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
孙旺嚷道，“如何踢不得，就算他是老爷，俺也是太老爷。我自然教训得。这么些年糟蹋了多少银子，好不易中了举，又有何用？那学院里老爷拿不着孝敬，连个廪生都不给补，更别说给个什么抄书跑腿的活路，本以为每月还有点钱粮补贴家里，哪曾想这世道只认得银子开路……”说着心酸，自己也抹泪。
王平去拉起孙进，帮他拍拍身上的土灰，说道，“自古读书人多被钱财耽误的，着实令人惋惜。我知举人老爷一心只在圣贤书，眼睛里看不得白黄事，只是世道如此，还需那白黄开路。小人不才，薄有些家资，若老爷不弃，小人愿意助老爷上京赶考，为我永昌府扬眉吐气一番。今日奉上白银三百两做盘缠，还望笑纳，只盼来年春闱入龙门，为我故乡人挣些荣耀。”
孙进一听，激动得浑身发抖，即刻下拜，“平先生大恩大德，孙进一世铭记于心，若得了功名，一定回报。”
王平哈哈一笑，拉起孙进，招手让两个儿子过来。王兴把银子递给孙旺，王耀祖把点心递给王义。然后拱手鞠躬拜孙进。
王平说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着老爷只身进京千里路遥，没个伴当也说不过去，我这两个儿子，王耀兴，王耀祖便做你伴当，一来可以出去见见世面，二来也好照顾老爷周全。他们自带费用，不必老爷破费。”王兴和王耀祖一听可以进京，都大喜过望。孙进听了，很是高兴，与王兴王耀祖把手序齿，认作了兄弟。
孙旺走过来，老泪横秋，就要跪拜平先生，平先生一把拉住，说道，“太老爷不必拘礼，说起来都是王家的亲戚，我王平应该做的。”
王平见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嘱咐孙进道，“既然中了举，便有了本钱，该去拜会知府大人投了门生贴。杨知府是河北望族，做了他的门生前途无量。切记切记。”
孙进叹道，“孙某一坐井书生，不通人情世故，承蒙平先生提点，小子明日便去下门生贴。”
王平告辞，孙旺苦留不住，只好拉着王义过节。王义送王平一行回了王家村，才反身去家里，叫着一家人去孙旺家喝酒。
王平回到家里，聚拢家人在院子里喝茶赏月，王夫人刘氏右边陪着，王兴和王耀祖在桌下一左一右陪着。王耀祖把父亲让他们兄弟进京的事情给母亲说着。王兴闷闷的吃着茶。
王平见他表情异样，问道，“兴儿，你可是有心事？”
王耀祖笑道，“大哥怕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只是相思，不敢说出口，自然有心事。”
王平骂道，“就你没个正形，便往歪处想别人，你如今文不成武不成，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见着别人家的孩子这点年纪都中了举，老子心中就恨着你不求上进。来年还不考上秀才，我打断你的腿。”
王耀祖伸伸舌头，可怜巴巴的看着母亲，“娘，好好的过个节，爹就这样说我，我可是努力的，只是时运不好，来年要是考不了秀才，我只好找个地儿把自己埋了，省得做个废人难受。”
刘氏安慰儿子，“我的儿，你只要努力，像你哥哥一般吃得苦，什么秀才举人状元的都考得上，不怕啊。”
王平说道，“这次让你们哥俩陪孙进进京，就是要让你们开开眼，看看外边的天地，对你们以后都有好处。”
说着，只见王兴垂泪，呜呜的哭了起来。刘氏和王耀祖惊讶的看着他。刘氏问，“兴儿可是想你亲爹亲娘了？要不你这就回去给他们问安吧。”
王兴摇摇头。
王耀祖笑道，“还是我说对了，大哥是相思病发了。”
王兴摇着头说，“我哪里有什么相思病？只是最近跟着爹做事，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没用，没本事，是个废物。”
王平心下明白王兴是因为南山一行，见识了他的本事，才自惭形秽，难怪这些天来他都垂头丧气的样子。
王平安慰道，“兴儿，你还年轻，你要学本事，爹定然教会你，只是你要吃点苦头才好。”
王兴转忧为喜，跪拜道，“爹，兴儿不怕苦，只要爹教我真本事，兴儿什么苦都能吃。”
王平笑道，“兴儿啊，来日方长，武功好学，真的本事并非武功。男子汉大丈夫要成就一番事业，要学会真本事才行。”
王兴蒙蒙的，问，“爹，真本事到底是什么本事？”
王平神秘的一笑，说，“你起来吧，慢慢学，先学好爹的武功再说。”王兴高兴的起身，给王平敬茶。
王耀祖呆呆的看着爹，问，“爹，我怎么不知道你会武功？我也想学？”
王平哈哈笑道，“你想学，爹也教你，只怕你吃不了苦。兴儿学武功是想保护爹，你学了想做什么？”
王耀祖豪迈的说道，“等孩儿学会了武功，就去江湖上闯荡，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做个响当当的大侠。对了，哥，爹的武功厉害吗？”
王兴见他如此问，怔了怔，转头看了看王平，王平微微摇头。王兴想了想说道，“厉害不厉害你学了就知道。”
王平觉得茶水寡淡，乘着兴让刘氏安排些酒菜来，一家人喝酒聊天，好不融洽。
话分两头，孙进听了王平的话，如梦初醒，第二天就去了永昌府，拿着银子买了身整齐合体的长衫穿着，丢了破鞋，换了新靴子，扎了学士头帕，有模有样起来，然后来到府衙，递了门生贴进去。
那杨知府前几日已经得到学道禀报，知道本府中了一个解元孙进，想着便该来拜会自己，却不想好几日不见人影，正闷闷不乐，见了门生贴，大喜过望。穿了官服，唤来师爷，在书房里坐着，让人传唤孙进来书房见面。
孙进焕然一新，有了底气，昂然进府，来到杨知府书房，在外边跪拜。杨知府起身出来扶起，笑道，“今日解元郎拜我门下，便是自家人了，不可拘礼。”然后拉着孙进进了书房，请坐。
邵师爷呵呵笑道，“孙解元可有光了，知府大人的书房一直以来只有我进得，如今知府大人抬爱，你是第二个。”
孙进连忙谢过，杨知府吩咐上茶。丫头很快端上白瓷茶碗，煨着清香的茶。
杨知府问道，“既是中了解元，来年必是要进京入闱的，家中可准备好盘缠？”
孙进开口道，“学生家徒四壁，没有盘缠进京，便打消了取功名的心，想着找个大户人家坐馆当个先生罢了。蒙平先生大义，已经给学生解了燃眉之急，大人不必担忧。”
杨知府点点头，说，“那王平果然仁义，本府治下有如此高义之人，实在欣慰。只是永昌府离京城遥远，你要在冬月之前启程，才可不耽误了春闱会试。我修书一封给户部尚书，着意提携你，只是还要你自己本事，做出锦绣文章来才好。”
孙进欣喜过望，拜谢杨知府。杨知府包了五十两银子作为拜师礼给他，然后安排了高头大马，衙役开道送他风光一路回了西乡家里。
孙进这才体会到做老爷的好来，心中得意，便有些老爷的做派，父亲孙旺见知府老爷抬举自己儿子，从此不敢再对孙进打骂，巴巴的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后半辈子的锦衣玉食便有了着落。他想着自己成了太老爷，要拿起了势头，挺直了腰杆。穷亲戚里便有几个投靠过来，做饭的妈子有了，服侍的丫头有了，种田的劳力也有了。孙进一心想着跨龙门，万不可耽误，心中着急，便想着秋后启程进京，只怕入了冬北方的路程难走要耽误行程，于是去王平家里说了情况。王平便叫王兴王耀祖收拾行李准备跟随，雇了三辆马车，选了脚力好的马匹。王平派出“摘心手”司空雨和“绵里剑”巴人熊一路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