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不曾忘记规矩,只是我听说君暠这些日子热疾频频发作,因而前日我在林中卜上一甲,其意不祥。若是君暠有了不测,我这殿中三人,只怕难以偷生。”
“大巫咸说话吞吞吐吐,倒让我有些不明白。”陵安君冷笑道。
“君暠可知祭台之用?”梁禹翁问道。
陵安君看着他,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他自然知道祭台的用处,祭台是龙方历代族长血祭之处。
血祭之时,陵安君会以玉匕割开手心,让血滴入祭台中央。
若是血中洁净,祭台不会变色;但是,若是犯了血戒,祭台便会变黑。
犯了血戒之人必须当场处死,这是龙方第一戒律。
这样的先例并非没有。
大巫咸若不是有十分把握,万万不敢如此为之,因为一旦证明陵安君的清白,诬告之人会被当场处死。
梁禹翁突然摆出这样的架势,自然是对陵安君犯下血戒毫无疑虑了。
陵安君站在殿中,那十二名剑士已经将手放在剑柄之上。
他若拒绝大巫咸的要求,这些人便会以武力强行完成祭礼。
对于一位君主,这真是奇耻大辱。
他强忍怒火,慢慢走向祭台,伸出左手。
两个侍立的巫者将他手臂托住,梁禹翁手握玉匕,走上前来。
这一刀划下,鲜血便会流出,顺着血槽流入祭台中央。
陵安君双唇紧闭,脸色苍白。
两侧人中,几人唇上露出微笑。
今天,他们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
氾林索桥之旁,良翁与四个年轻的侍从站在树旁,等着陵安君归来。
看守索桥之人已经退到林中的木屋中休息,这边五人站在雪中,不停地跺着脚。
示方见良翁安数大了,这样站着辛苦。
左有一看,坡下道路边有块大石,便让另一个侍从在石上上皮褥,请良翁坐了。
这里离索桥有些距离,又被突然陡起的石块阻挡,看不见索桥那边的情形。
“先生喝些水吧。”名叫高放的侍从取下水囊,递了过来。
“不了。”良翁摆了摆手。
孟方见状,又从包袱中取出一件裘衣,走到他的身后,为他披在肩上。
良翁点点头,这年轻人倒是聪明伶俐,难怪深得陵安君的信任。
“那是何物?”突然,高放指着远处,说道。
良翁一听,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
道路空空,什么也没有。
正在这时,他只觉背后一寒,下半身顿时没了知觉。
“先生为何背叛我主?”孟方一手按着他肩,另一手握着短刀,短刀已经深深没入良翁背中,割断脊骨。
良翁还想用手反抗,但无奈双手被高放捉住,动弹不得。
良翁虽然年岁已高,但身手不逊于青年之人,今日若不是着了暗算,也不至于全无反抗之力。
“孟方你胡说些什么?”良翁强作镇定,一双眼不停地转着,脑子里慌乱至极,琢磨着如何逃生。
“先生贵为君师,为何要与玄卓氏为伍,害我主上?”孟方厉声问道。
良翁一听,便知自己行迹败露。
他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便想挑动二人,“君暠已经犯了血戒,再不是我龙方之主。氾林大巫咸已知此事,君暠今日必于明瑄殿中处死。二位小兄弟都是我族人才,前途无量,难道竟然想追随君暠这个罪人,甘心赴死不成?”
孟方、高放二人见他承认所为,便互相点了点头。
孟方拔出短刀,悄无声息地在良翁脖上一抹,那血飞溅出来,迅速将白雪染红。
日已正午,光线越加明亮。
……
殿中三束光柱中,点点尘埃飞舞,宛如那日的雪。
陵安君的记忆突然回到了半个月前。
那一日,他与妻子小君梁氏一起来到林泽水畔。
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
林泽之雪,漫天飞卷,远眺波上,唯有苍茫一片。
小君梁氏,长跪在那雪中。一行清泪,一滴滴落在身前的白雪之中。
“请问夫君,十年之间,细嬿待君如何?”梁氏仰头望着丈夫,含泪问道。
陵安君没有想到妻子会出此一问。
他沉吟片刻,说道:“你为人温惠淑慎。自入我门,敏事少言,对我关怀照料,更是无所不周。你乃良妻,我能娶你,三生有幸。”
“听君之言,细嬿便是立时死在这里,也是无憾。只是细嬿有数事不明,还请夫君赐教为是。”
“你说。”
“夫君指责细嬿所为之事,乃万死之罪,千刀所戮,亦不足惜。此种罪过,若无所图,何人为之?请问夫君,妾身已贵为君妻,族中女子无人可与比肩。若为此事,于细嬿有何好处?难道要让我一双幼子净成孤儿不成?”
“再者,妾身若要谋害夫君,其实简单。饮食茶水,哪一样不可下手?就算出了事,也赖不到妾身的头上。族中谁不知道,夫君的药是由妾身亲自配制,细嬿若害夫君,何必在这药中做手脚?既然用药,天下药草如此之多,细嬿何苦偏要犯族中的大忌,自寻死路?妾身虽女流,也不致如此愚蠢。”
这便是陵安君所要的答案。
他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妻子。
这个温柔的女子,虽然不是他一生的挚爱,却无疑是他一生最亲的人。
陵安君伸出手,将妻子从地上扶起。
梁氏已经冻得浑身冰凉,泪水不断地落在陵安君的手背上。
陵安君取下身上的毛氅,为妻子披在肩上。
结发十年,梁氏第一次体会丈夫的体贴,她心中一热,那热泪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两人便这样相拥站在雪中,满天飞雪,却似永远也不会停。
陵安君深知,他药中被人做了手脚。
那添入的一味被称为暮野。
暮野之粉乃是密制的血粉,以特殊的人血和几味罕有的草药制成,再晾干打磨成细粉。
三族之人,只要服了这药,血戒便破,再多的汤药也是无济于事。
但这药配制极难,便是一小剂也至少需耗时十年,费钱万金。
下毒之人处心积虑,谋划已久。
只是这下毒之人竟然是自己的老师,良翁不仅在他药中放入暮野之粉,而且想栽赃梁氏小君,其心险恶。
陵安君知道真相之时,痛心至极。
良翁是他最为信任之人,自小便对他爱护有加,没想到如今老了,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
陵安君突然笑了笑,将手收回。
梁禹翁眼见大事可成,心头烦躁,便说:“君暠,请让老朽完成祭礼。”
“大巫咸何必如此心急?”陵安君趁着那阳光,已见祭台有异。
这祭台本为一体的白石,表面光洁,平滑如玉。
但他刚才见那祭台之中似乎新嵌了一块,这块石头在阳光下,隐隐有几分异样。
他心中一警,便知这殿中另有其人。
殿中十二剑士见他后退,于是慢慢地向祭台聚拢。
“君暠,今日这祭礼是由不得你的。”梁禹翁见陵安君已经落入圈套,便得意地说道。
“梁禹翁,你在我先祖祭台之上嵌入玄风氏白石,妄图唤醒血约,此乃我族不赦之罪。你如此作为,究竟为何?”
“只要血约唤醒,天下便会重回三族之手,永生之事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君暠便为天下之主,何必要在刘氏面前屈尊称臣。君暠如此聪明,不该不懂老朽的意思。”
“三族早已弃世,生死各由天命。难道你竟忘记当年先祖的誓约吗?”陵安君问道。
“先祖的几句誓言,便要我等在这偏苦之地煎熬,白白等死不成?”梁禹翁愤然说道,“三族血约早已在身。若不是当年三族助周武伐商,那天下还不是三族的天下!”
“殷商末帝杀戮无数,天理不容。先祖知道我族罪孽深重,这才与周王结盟,共诛商纣。什么永生,什么天下,浸着的何止千万人的鲜血!你今日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可见你不配为氾林长者。”
“君暠多说无益。以君暠这样尊贵的血统,今日必能将那血约唤醒。”
梁禹翁仗着人多,并不把陵安君的话当一回事。
十二剑士剑已出鞘,将陵安君团团围住。
陵安君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