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碧峰,林如川海,故名氾林。
其侧有渊,名曰从极,深三百仞。
明瑄之殿,临渊而建,隐云雾之中。
进入山林的入口蹲着两只弯角利爪、外形若虎的石兽,样子颇为可怖。
其旁又有一碑,上以古篆写着“擅入者死”的字样。
这碑也有些年头,四角都有些破碎,更有青苔覆于其上。
外来之人常被告诫,切记要远离这片山林。
若是不小心误入林中,轻者为迷雾所引,坠入山涧,摔个半死不活;重者便从此消失,难觅影踪。
附近的山民平常砍柴采药,也大多避开此地。
陵安君勒缰立马,在茫茫林海前停下脚步,将手臂倚在马鞍之上,笑着看那两头石兽。
“君暠因何发笑?”老师良翁在一旁问道。
“先生请看,这偌大的山林,方圆数百里,区区三块石头竟能守护此处达千年之久,山野之民无人敢越界半步。我们在临邛,光是守卫府第之人,也不下百人,哪里及得上这两只石兽管用。”
“君暠说的是。这些村夫村妇,哪里识得此兽本为行人之兽,是祐护远行之人的吉祥之兽。前代大巫咸为了阻止山民误入此地,思虑再三,终于想到用石兽之计。土民见了这兽,便以为是山林之神,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了。这石碑的时间倒是不长,不过也有数百年了。”
陵安君点了点头,又说:“听说这对石兽来历不凡,乃是巧匠列松的杰作,不知是真是假?”
“正是。列松乃是御锋的后人,承袭祖辈,技艺卓绝,虽不能谓之空前,但其后也未见超越之人。”
“先生提到御锋,倒让我想起了异景之图。想那仙山圣境,藏着永生不死的秘密,让人顿生遐想。”
陵安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有些琢磨不透,“先生以为如何?”
陵安君如此一问,吓得良翁竟不敢接上一言半语。
陵安君见他谨慎的样子,笑道:“先生何必惧怕,我不过一说而已。”
他坐直身子,胯下之马也振作精神。
陵安君冷冷看着眼前的石兽。
只要进入这片山林,他便不再是汉帝所封的陵安君了。
……
这些时日,未央宫内有些不太平静。
监天官夜观天象,言说三星在隅,有黑气上冲紫微。
黑气上犯紫微,便是帝星将坠的征兆。
这事非同小可,刘彻立刻召近臣议事。
这时便有一人上言,建议陛下修德政,祭天地,自然可以逢凶化吉。
另有一臣则说,太史司马迁博学,通晓古今之事。
不若令其查阅典籍,或许可以知此事之由来,也可以有应对之策。
这几件事倒不矛盾。
于是,朝里一方面准备郊祀之事,另一方面,便令司马迁入宫中自行翻阅古籍。
司马迁日日盼着能够进入天室阁,突然便能遂愿,心中真是又惊又喜。
只是此事关系天子安危,他脸上也不敢表露,立刻收拾刀笔,便向天室阁而去。
天室阁在长乐宫中,也是一间偏殿,气象与景华殿却是迥然不同。
景华殿多年来少有人归管,虽然在未央宫中,已现破败之象。
但这天室阁是藏鼎之所,历来备受重视,殿阁年年修葺,平时又有内臣勤于清扫,所以那高台殿阁,看来十分华美。
“司马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与小人。若是没有,小人这便在外面等着。”守殿的卢姓宦官将司马迁引入天室阁中,交代了些事项,又想到他是奉旨行事,所以又格外地关心了两句。
司马迁只想着立刻看那商鼎,连声谢了那人,便自顾埋头开始翻那架上的简策。
卢宦官见状,便自行退了出去。
一见殿中再无他人,司马迁绕过几个架子,进入内间,果然见阁中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青铜大鼎。
他走近一看,心中凛然。
这鼎上并无通常的饕餮云雷之类的纹饰,而是前部镂有人物山川,后部则是密密的文字。
通常的鼎最多不过几个字,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多字的鼎器。
他走近那图画观看了半晌,心中一惊。
看这图中内容,哪里是什么商鼎!鼎上所刻的是武王伐殷之前,于商城郊外牧野之上誓师的事迹。
这分明便是周鼎!
当年周武王夺商之九鼎,而得天下,这鼎便是天下之象征,问鼎便有夺天下的意思了。
高祖得了秦的天下,夺得这鼎,自然也是这帝位的继承之人。
但汉室终究不比商、周二朝。
商人之祖殷契和周人之祖后稷,都是黄帝的后裔,承袭天下,那是子承父业,理所当然的事。
即便是那历时几十年的秦朝,也自称是帝颛顼的后人,灭六国那是天意使然。
纵观先朝,历次改朝换代,哪一个不说自己乃是黄帝之后,帝位正统。
但是高祖刘邦少年之时却只是沛县一个无赖,追根溯源,找不到半点贵胄血脉。
所以只有凭空编造,说是高祖之母梦中与神龙遇,高祖为神龙之子,这才勉强将那名位给正了。
此后,文帝与景帝都修德养身,常常忧心自己德行浅薄,不配天下。
到了当今皇帝,又是封禅,又是修建明堂,其意也在其中。
司马迁想到这里,又突然想到那日柏桑子所言“异景所示,便是这天下正统的继承者”,他心中不禁一个寒战。
眼前这鼎既然不是当年代表天下的商鼎,这刘氏的天下又如何合得了正统。
虽然说有德者可居天下,不过,当今皇帝连年战事,穷兵黩武,算不算有德,这事还有待商榷。
若说陛下无德,又不是正统的天子,那于理自然应该退位才是。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其罪可诛九族。
司马迁心中更是惊憷。
他向四下张望一圈,殿中寂静,并无他人,这才稍安。
他再看那图,又觉不妥。
图上一人左手拿持杖,右手拿旗,自然就是周武王了。
但与武王相对还有三人,其中一人在前,两人在后,与那些环立在武王身后参与盟誓的人地位大不相同。
这三人与武王身侧都有文字,司马迁把那几个字描在素绢之上,藏在袖中。
他又绕到鼎后,看那些文字。
司马迁自幼随父熟读典籍,战国时的六国文字也大多识得,但眼前这些字细看起来,竟是由两种文
字组成,并行排列。
其中一组文字与玉版上所用之字形制上十分相似,这类字他曾在陵安君处见过;另一组字与六国之字有相似之处,可能是西周初年的文字,经过数百年的变化,已经不太认得了。
司马迁爱史如命,见到这前所未见的字迹,知道其中必然记着许多先朝之事。
虽然他也知道,私自抄录鼎上的文字乃是死罪,但求知之欲终于占了上风,便什么也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