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战战兢兢取出笔墨与素绢,刚抄了些字,便觉远处传来脚步之声。
他心中警觉,立刻收了东西,回到前殿,胡乱翻那架上的竹简。
正在这时,殿门推开,原先那位姓卢的太监匆匆跑了进来。
一进门,见他正在前殿仔细翻看典籍,长长吐了口气,说道:“大人可翻到什么了吗?”
司马迁摇了摇头。
他心跳突突,便似要从喉中蹦出来,哪里说得出话。
卢宦官心中仍有疑虑,又问:“大人翻过些什么地方?”
“便是这里的还未看完。”司马迁低头看着简策,说道。
卢宦官轻松许多,又说:“既然这样,就请大人去别处查阅。陛下说了,这殿里原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司马迁一听,不敢耽误,立刻收了东西,退出长乐宫。
他心中自然清楚,这殿里若是没有紧要的东西,皇帝也不会不让他翻查。
出了宫,司马迁心乱如麻,无心归家。
他坐在车上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柏桑子。
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认得周初文字,大概便只有这位程氏史家的传人了。
这样一想,他抖擞精神,命马夫立刻将车驾往程家。
柏桑子冬季闲来无事,正在家里温酒读书。
他老人家一见司马迁,顿时满面的春风,笑道:“子长来得正巧,我正想着天冷无事,与你论些古史消磨时间呢!”
司马迁哪有什么心情读那一堆堆竹简,冲柏桑子使个眼色。
柏桑子见状,知是有事,不动声色,把下人打发出去。
司马迁见屋中无人,便从袖中取出今日抄录的文字,递与柏桑子。
柏桑子略读了一遍,便起了身,将四下的门窗全部关了,将司马迁带人内室,说道:“子长,你又从何处弄得这些要命的东西?”
司马迁知那文字紧要,便把今日之事说了。
“事关生死,先生切不可相瞒。”他突然离席而跪,低声说道。
柏桑子听了,长叹一口气,说道:“这些文字记的是当日周武王伐商纣王之前,与上古三族盟誓之辞。”
“何为上古三族?”
“上古三族并非黄帝苗裔,据说乃是当年战败之帝炎一脉。黄帝为少典氏之后,帝炎则是上古帝俊之后。上古三族便是当年战败逃走之人,至于是哪三族,我所知的,不过两族之名,一为龙方,二为高辛。另一族名失传已久,不过……”
柏桑子把声音压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听说此族为帝族,最是尊贵。你见那图上与武王对立的三人,依我看来,便是三族的首领,为首之人便应是帝族之人。”
他又把写在那四人身侧的字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道,“这些字我确实认不得,想来应该是诸人的名字或是封号吧。”
“武王为何要与三族盟誓?”司马迁又问。
“我听家父说过,其时商王有神力,杀戮无数,世中无人可敌。眼见武王军队败退之际,王军中突然来了些人,自称为“西土三族之人”,愿意帮助武王伐商。于是,武王与之盟于牧野。此后,三族之士围杀纣王于鹿台之上,武王这才得了天下。这鼎便是武王得了天下后,命人铸鼎为记,以示不忘三族之恩。”
“既然是武王所铸之鼎,为何陵安君要说此为商鼎?”司马迁摇了摇头。
他心中还有疑虑,武王之鼎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不肯示人。
“依刚才你所说的图景,便知武王与三族并非君臣,而是分庭抗礼。你知道这其中有何含意?”柏桑子反问司马迁。
司马迁想了一想,便已明白。
他说:“黄帝之前,天下之主为帝炎。版泉之野,黄帝三战,胜而夺天下,此后帝位一直未离黄帝一脉。待到武王战胜殷商,重新与三族盟誓,便是表明二者从此可以共享天下。不知我这说法对还是不对?”
柏桑子点了点头,说道:
“也差不多吧。子长你想,周室已经灭亡,若按这鼎中的位序,自然也轮不上刘氏为天下之主了。至于你说起陵安君,若是我猜测不错,陵安君必是三族中人。即便不是帝族,也是上古王族后裔。他说是商鼎,你便当它是商鼎好了。再说,旁人看来,说这鼎是不是商鼎,又有几人知晓?”
“先生此话怎讲?”
“若是换了常人,有几人知道这是《牧誓》,你大可说它是商汤伐夏桀之前为《汤誓》的事迹。这二者的差别,有几人能分得清楚。陵安君说它是商鼎,自然有这一层意思了。”
“子长你熟读史策,自然看得出这鼎上图画乃是武王伐纣之前,作《牧誓》的场景。”
司马迁一听,大喜,说道:“我竟糊涂了!多谢先生提醒,真是金玉之言啊!”
“只是这两幅字,却要毁去。若是留下,终归是个祸害。”柏桑子用手轻轻敲了敲长几,又说。
“是。”司马迁长长作了个揖,心中顿时轻松许多。
只是心中又想,陵安君为何要让他看这鼎,其中大概另有深意吧。
……
进入氾林,陵安君便不再是那汉廷之臣,不再是那默默无闻、偏处西南一隅的小小封君。
他本是上古三族之后,先代王者的子嗣,这片神秘的山林,便是那段显赫历史的记忆。
上古英雄的豪气,似乎还在这林中徘徊。
入山的道路险峻无比,雪封的路面已经凝成了坚冰,曲折难行。
陵安君带着老师良翁与四名近侍随从走走停停,时而下马,牵着马匹走过一段临着悬崖的羊肠曲径,时而又要穿过一连串冰封的溪涧,有时还要翻过连绵的山峦。
这条路陵安君走过不下二十余次,十分熟悉。
虽然路途艰难,但他全不介意,只催胯下之马快行。
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便可见一索道悬空而建。
桥头之上,几名身着葛衣之人站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
此处便是进入上古氾林唯一的道路,易守难攻。
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许多年前,外敌攻入氾林,守林卫士败退之后,便在此处斩断索桥,退守明瑄之殿,一直坚守至救兵到来。
在陵安君的记忆中,这是索桥唯一一次中断。
“君暠。”其中一人着灰衣,赤脚,头顶一只竹帽,乃是氾林苦修之人,“氾林乃我族圣地,非王者不能进入。请命诸从者在此留步。”
这是历来的规矩,只有陵安君及其妻儿可以进入氾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