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
景泰十九年三月十六,
兖州,
陈留,
李府。
“水……”
似醒未醒之间,李醒似乎闻到了一股药味儿,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
三叔爷是给我喝中药了吗?
李醒想把眼睛睁开,但因为眼睛很是干涩,上下眼皮又像是粘到了一起,他只好用手揉了揉眼睛,还抹掉了一些眼屎……
“嗯?”
李醒揉了两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最先看见的是烛火掩映中的镂空花纹,随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架仿古的床中。
这是哪儿?周叔家吗?
李醒一边疑惑想着,一边便想要起身,可他的头只是向上抬了一下,就又“咚”得跌回了枕上。
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脑袋还晕沉沉的,该不会真感冒了吧?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惊喜地说道:“呃?呀!少爷你醒了!你这次都睡了一整天了,老爷夫人都担心坏了!”
李醒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发现床旁边坐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孩,看她那副包包头松散着、睡眼朦胧的模样,以及那张包子脸上被压出的红印就知道,她是刚被声音吵醒的。
什么少爷老爷的?这女孩是谁呀?
“你……”
李醒心有疑惑,可还没等他多说些什么,他本就有些晕沉的脑袋忽然像针扎一样疼,然后他脑袋一歪,又失去了意识……
小丫头一看,赶忙上前来一边推一边喊道:“少爷……少爷?”见少爷不回应,小丫鬟顿时就慌了神,她颤着把手指伸到少爷的鼻下,感受了一下后,才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
小丫头一边向门口跑去一边喊道:“不好了!快去叫老爷夫人!二少爷他刚醒来一下,就又……哇!”
刚跑到门口,小丫头的叫喊声变成了一声惊叹。
她那包子脸上的表情略有呆滞,抬着头,张着嘴,睁得大大的眼睛映出夜空,眸中有流光划过。
与此同时,小丫鬟身后,一道金色的流光在李醒的眉心一闪而过……
——————
陈留原本叫陈留郡,有位皇子被封为陈留王后,陈留郡就变成了陈留国。
据说这位陈留王年方十六,文采斐然,曾被陛下赞为麒麟儿,极受圣宠。
不过这些对于陈留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的影响,毕竟原本便在兖州治下,现在很多事依旧是由兖州代管,无非是改个名而已。
但这对于原陈留太守杨德祖而言,影响颇大。
杨德祖所在的杨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不过在他之前的杨家人多是官至县令而已。
虽说他占个国姓,硬要说也算沾皇亲国戚的边儿,但这并不算什么,毕竟和他跟脚相似的,还有靠卖草鞋为生的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杨德祖能在三十余岁,官至一郡太守,才华能力可见一斑。
不过……原本若无意外,他若想再进一步,可就难了……
但他杨德祖的运气不错,一年多前事情有了转机,三皇子杨煜封到了陈留。
杨德祖的官职也从陈留太守,变成了陈留相,“相”比“太守”多了些权利,比如说,直奏景都洛阳。
虽说自此以后,他的身上便被打上了三皇子陈留王的标签,但这绝非是什么坏事。
要知道,自从景泰二年,太子昂早夭以来,东宫之位已经足足空悬十六年有余。
偏偏皇帝子嗣也不多,就算算上先太子昂,也仅有四位皇子而已。
剩下的三位均为庶出,二皇子杨丕,年十八,封琅琊王,王贵妃所出;三皇子杨煜,年十六,封陈留王,谢淑妃所出;四皇子杨恪,年十四,尚未封王,萧德妃所出。
而萧德妃为前晋宣帝幼妹,杨恪注定无缘大统,未来的国君十有八九是在杨丕、杨煜二人之间产生。
在这种情况下,成为杨煜一派的一员,非但算不上坏事,还是个机会,所以说,他杨德祖能怎么选?跟本没得选嘛~
……
这一天是景泰十九年三月十六,天气不错,午时末,杨德祖刚从洛阳回到陈留。
他之前参加了三月十四的国庆大典,并光荣的在皇宫大殿外站了一天。
他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衙门,处理完庆典期间积压的事务,才发觉天色已晚。
下衙的时间很快到了,杨德祖的府邸离衙门不远,他和平常上下衙一样步行回家。
回家的路上,有人打招呼时,他却寻常不太一样。
路过一个酒肆时,店家和他打招呼道:“呦,大人,您下衙了,小店今天新到了一批好酒,您来尝尝?”
杨德祖似乎在想着什么,说道:“哦,邓老伯啊……不了……”他摆了下手,并未停步,继续向家走去。
邓老伯好像还要再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能接了句:“唉……那我给您留着啊~”
邓老伯看着杨大人远去的背影,有些奇怪。按以往来说,大人都会来尝上两口,再赞上两句“好酒”,或是吟上两句他听不太懂的诗,最后花钱买上两坛拎回家去。
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心事重重的?想到此处,他边往回走边喊道:“虎子——虎子!”
“哎~来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跑了出来,憨笑一声说道,“嘿嘿,爹,啥事儿啊?”
邓老伯指了指杨德祖的背影,说道:“嗯,你去,把今天新进的酒,拿上两坛,给杨大人送去。”
虎子疑惑问道:“呃……杨大人今天没买酒嘛?”邓老伯摸了下胡须,说道:“杨大人都没进店来,不知在想什么事。”
虎子想了想说道:“嗯……杨大人想的一定是大事!”邓老伯拍了下虎子的后脑勺,说道:“嗨!这还用你说?还不麻利的去呀!”
“哦——”
虎子挠了挠脑袋,说道:“杨大人都没买,兴许是今天不想喝……”
啪——
“哎呦~”虎子刚捂住了被他爹迫害的脑门,就听见:“让你送你就送去,别废话。”
虎子揉了揉脑门说道:“哦,知道了。”接着转身,慢悠悠的走着说道:“让我送就说嘛,拍我脑袋干嘛,拍傻了咋整……”
“嘿!”邓老伯离得不远,作势又要伸手,虎子一溜烟跑进店里,边跑边说:“我马上就去,马上!”
虎子拿了酒坛,拎着就要跑出来,就听见他爹说道:“唉……你慢点,别摔了。”虎子听了憨笑一声,说道:“嘿嘿,我不拍摔。”
邓老伯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可不知道你不怕摔,你那皮糙肉厚的,我是怕你把酒给摔了……”
虎子怔了一下,抬头望天,不知道为什么,虎子忽然觉得,今天的天空很蓝,天空是蔚蓝色的呀~
……
杨德祖回到家中,正准备和夫人吃晚饭,就见下人送上来两坛酒,他笑着说道:“是邓老伯家的吧?”
杨夫人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方才邓老伯的儿子送来的。”
杨德祖拉过夫人的手,说道:“这几天我不在家,辛苦你了。”杨夫人习以为常的说道:“这有什么辛苦的?你才辛苦。”
杨德祖抿了口酒接着说道:“这几天,家中有什么事吗?”
杨夫人回道:“浚儿来了封信,报了个平安,一会儿把信拿给你看;灵均说,谢家小姐要在下个月月初办一场诗会,邀了她去……”
杨夫人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再就是二妹家的小醒……说是病刚好了两天,结果昨天又倒了。”
杨德祖皱了下眉,说道:“孙道长可去看了?”杨夫人道:“嗯,看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给开了些药。”杨德祖说道:“嗯,明天我去看看。”
……
晚饭就这样在夫妻二人的谈话中过去了。杨德祖好像没什么胃口,没吃什么,酒倒是喝了一坛。
下人进来正要收拾桌子,他拎着剩下的一坛酒,对杨夫人说道:“夫人,我去亭中赏月去了。”
杨夫人知道,他有什么事,就喜欢去院子中的亭子里想,也看出,他似乎是带着心事回来的,就对下人说道:“把这几个菜端到亭子里去,再拿副碗筷和酒杯。”
接着又跟杨德祖说了句:“别太晚了,少喝点,小心夜凉。”杨德祖笑着说道:“知道知道,夫人放心。”
……
院里的亭子中,杨德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拿起酒杯,看着东方初升的月亮喃喃自语:“人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看来果真如此啊。”
原本他晋升艰难,只需安陈留一郡之民即可,或许有些事,会受到谢氏等世家的掣肘,但他有底气去反驳,去为陈留争来一些东西。
三皇子封在陈留后,他成了陈留相,他本以为是机遇,但一年多来,他却发现他失去了某些事的话语权。
有些事,他明知道陈留王的外家谢氏,在打着为陈留王好的旗号,为自己牟利,但他失去了去反驳、去争的立场。
他感觉自己成了谢家的手中的割肉刀,成了傀儡,还是可以被换掉的傀儡。
这很不好,他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偶尔吃些菜,思考着该如何破局,忽然听见谯楼传来更鼓声。
“哦……已经二更天了。”他说道。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腿,抬头看了下月亮,忽然觉得星空有些异样。
他定睛一看,瞳孔微缩,接着猛地站起,无暇顾及被不小心撞倒的酒坛,只是瞪着眼睛看向夜空,看着彗星的光芒扫过月亮,向东划去。
他的脸色有些发红,不知是烛光映的,还是酒气上头。他扔下酒杯,要向书房跑去,却因腿有些麻木险些跌倒。
这时听见酒坛落地声的管家点着脚过来,扶住杨德祖道:“老爷,您慢……”杨德祖没等管家说完,就打断道:“福伯,快扶我去书房。”
福伯腿脚有些不好,但走的却是不慢,他架着杨德祖来到书房。把灯给点上后,福伯回头就见杨德祖正在研墨,随后提笔,一气呵成的把奏折写完。
杨德祖吹干盖印后,把奏折递给福伯道:“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
福伯应诺而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的杨夫人方才进来,刚开口要问:“夫君……”杨德祖便抱了过来,开怀笑道:“哈哈哈,无事了,夫人,无事了!”
杨夫人赶紧挣开,用胳膊怼了下杨德祖,示意他看书房门口,杨德祖一转头,就见一个小脑袋探出门口,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
她见杨德祖看过来,连忙摆了摆手,说道:“爹爹、娘亲,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话没说完,扔下她的贴身丫鬟,转头就跑。
“唉……灵均!这丫头……哎呦,夫人,你别掐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