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深院,一处不起眼的小柴房,房内整齐的堆积着一摞摞木柴。从吃灰的程度看,这间小柴房已经闲置很久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两位花甲老人席地而坐。黑暗将他们瘦小的身躯吞没,四周寂静无言。
“将军府势力庞大,各地将领也在暗处蠢蠢欲动。北伐不过权宜之计,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有所作为,只怕京城不保。”这道公鸭嗓倒是极好分辨,此人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推断并不为真。”苍老的声音不以为意。
“幼主年岁尚轻,不足以独当一面。而军政却在朝堂之上一家独大,俨然成了一言堂。只怕再拖下去,就该改朝换代了。”公公道。
“公公想让我做些什么?”老者问道。
“做你该做的事情。”公公道。
“那公公你呢?”
“我?司礼监从不干政,皇权在哪,我便在哪。”
“风险太大,凭这些条件还打动不了我,你得有所付出才行。”
“军政一人一半。”
“理所应当。来点实际的东西。”
“国库年收七成归户部调遣。”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天经地义。”
“你想要什么?”公公有点不耐烦了。
“要你耳目昏花,安享晚年。”老者淡淡一笑。
“哈哈哈哈哈,你可以走,我不能走。待陛下起势,老奴自当隐退。”公公发出桀桀笑声,在黑夜里阴森又恐怖。
“收起你那套道貌岸然,这是在救你。”公公淡然道。
“也是在救你不是吗?上将军要开刀,首先找的也是宦官。我这把老骨头,识趣一点兴许可以保条老命。”老者打趣道。
“你打算怎么做?”公公显然没兴致跟他开玩笑。
“不劳公公费心,你只管事后清扫。宁可错杀,不要放过。”老者道。
“连你一起?”公公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老者。
老者看了眼柴房周围,木柴干枯腐朽,一点火星就可引燃熊熊烈火。
“你一把火烧了我得了。”
“不敢,至少现在不敢。”
会谈就此结束。
老者正欲起身,公公却突然又道:“首辅大人,你走之前也要想着为后人铺条路。陛下始终是皇权的代表,你的徒弟也终要坐上首辅的位置辅佐国君。有后辈在,将来一定会为国家带来祥和。”
“我们现在不正在移山铺路吗?”老相师背对着公公,一把推开柴房门。
屋外黑夜笼罩,看不清前路。
塞北寒风透骨,迎面刮来的凛冽寒风,发出阵阵呜咽,如同鬼哭狼嚎。
城外十里一处背风坡,上将军行营正驻扎在此。
中帐内,上将军戎装不褪,身披大氅正坐在案台前处理公文。帐内略微有些昏暗,几盏油灯摇曳着古旧的光芒。
“上将军,连续大半月的急行军,将士们都有些吃不消了。何况这老天爷喜怒无常,眼瞅着大雪就要封山了,不若我们进城停下,休整两日。”一道公鸭嗓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这里还有一道人影,此时正蜷缩在角落里。此人貂绒加身,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脚下是一盆红光正旺的炭火。整个人近乎扑在火上,就差把自己拿去烤了。
“况且您自出塞之日起便感染风寒,就更应该多保重身体才是。您作为国之脊梁,可万不能有闪失。”
上将军的批笔并未停下,像是对公公突然说话习以为常。
“公公也知边患严重,戍边乃国之根本。我等臣子,当然要以国家大局为重。何况边关已破,敌人铁骑已在我国土之上横行数日。早去一天就能少一人伤亡,少一户百姓流离失所。你我一副朽身,应当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公公砸吧了两下嘴,哑口无言。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公公便没再插嘴,继续埋头烤火。
突然营帐大门被人一把掀开,呼啸而来的是一阵强冷的寒风被灌入营帐内。
“上将军。”
一名副将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了一道军礼。
“要老命了,能不能少起点缝。”公公冷得整个脸都皱成了一团,不满的说道。
“公公也不必每日如此紧防我,不如回营早些休息。倘若不小心受了风寒,难免得不偿失。”上将军说道。
“这鬼天气可真折磨人。”公公嘟囔了一句,将脸侧到一旁。
上将军拿着批笔的手微微一抬,副将才站起来。
“建粮仓的事情都同意了,但一说到让当地富豪乡绅捐钱捐粮,他们便有些抵触。”副将道。
上将军点点头,表示都在自己的预料当中。
“不过...”副将有些犹豫。
“说吧,他们有什么条件。”
副将这才开口道:“他们给您备了一份礼物让我转交,并说如果您愿意收下礼物,他们便愿意捐钱捐粮。”
“哦?这次又送了什么?”
上将军有些被逗笑了,每行军到一处,当地知府便带着一众富豪乡绅前来营前拜会。送礼的借口也是花样百出,这种现象一路走来并不少见。
“一本书法字帖,好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当地乡绅硬塞给我的,让我务必送来。”副将道。
“连喜好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乡绅不是一般人呀。”上将军打趣了一句,便从副将手里接过这本字帖。
“咦?”拿过字帖,上将军快速翻动了两下,发出一阵轻咦声。
“快雪时晴帖,果然有点意思。”上将军淡淡一笑。
公公在角落里一直竖着耳朵听,听闻上将军的话,连忙伸长了脖子望向这边。
“公公觉得这会是真迹吗?”上将军将字帖递给公公,但公公却并未身手接过来。兴许是太冷了懒得动吧,他就只是伸长了脖子看了两眼。
“上将军可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连笔杆子拿着都费劲,更别提鉴别书法了。”虽然公公嘴上这样说着,但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他只看了两眼心里便已然知晓。
“假的,临摹本。不过这技术怕已接近十成火候,足以以假乱真。”
“哈哈哈哈哈,公公真可谓火眼金睛。那便留下吧,告诉他们,明日动工。”上将军道。
副将应了一声,便退出了营帐。
这本书法字帖很厚,当中还存有许多其它有名的字帖。上将军公事已毕,便拿着这本字帖津津有味的翻动着。纸页有些干糙,上将军舔了舔食指蘸点口水继续翻页。
中间有军医前来给上将军端了一大碗汤药,待上将军喝完药后方才离开。
又过了好一会儿,公公脚下的木炭已经快要烧熄灭了,便起身与上将军告辞。
“时辰也不早了,上将军早些休息,小人先行告退。”
时间已来到后半夜,上将军依然手捧字帖细细赏析。
“《湖州帖》不拘绳墨,书写随意,灵性奇佳。点画飞动,多连笔之势,体态就势而动,无穷妙也。每每观之,受益良多。”
上将军长舒了一口气,又眨巴了两下干涩疲惫的眼睛,而后将字帖缓缓合上。此时才发觉已然深夜,帐内有些许寒意。
上将军正欲起身,却只觉呼吸不畅。眼前一黑,头脑一阵晕胀,重重的栽倒在地。
帐内传来响动,账外轮值的兵士自然也听见了,赶忙冲了进来。
“将军!”
“将军你怎么了?!”
“军医,快传军医!”
寂静的营地随着几声擂鼓敲响,就如同油锅里倒水一般,立刻炸开。无数兵士手持武器从营帐里飞奔而出,一批人前往中帐大营,一批人前往营地四周。片刻间整个营地防守固若金汤,过程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慌乱。
帐内,大批将领齐聚于此,一方小小的营帐已经快要被挤破了,帐外还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上将军被军医平铺在地上,脸色灰白,双唇发紫。军医脸色凝重,对上将军进行了一系列检查,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
“暴疾。”军医只吐出了两个字。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使一众将领如坠冰窖,令人难以接受。
“让让,都让让。都挤在这门口干什么!”
公公带着一队人赶了过来,但由于中帐都已经被围死了,只得他一人强行往里挤。
终于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上将军,便立马恬着个脸哭丧着喊道:“上将军哟!你怎么就这么突然的走了呀!”
哭声凄厉而真情,绵延不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哪个至亲死了一样。
但他这样一哭,瞬间将现场的气氛带动起来。都是久经沙场的铁血汉子,平生流下的血水可比泪水要多得多。如今上将军这根主心骨不在了,难免为之动容。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整个营帐里弥漫着一股悲情,啜泣声此起彼伏。
可一开始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人,这时候却偏偏不哭了。
“此事疑点众多,需立即彻查!凡有阻挠、隐瞒、知情不报者,立斩!”公公脸上露出一抹狠戾,气势逼人。
这可把一众将领给整懵了,一群人还没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这边又开始先入为主的着手调查了。这调查本该是他们的职责呀!合着你过来一通假哭,还带着大家一起哭,最后真正的意图是为了夺权呀。
一众将领这下也明白过来了,这是来者不善。
“尽管我们也很不愿意相信,但上将军死因是暴疾。这是一场意外。”
“暴疾?何人所言?!何人就敢如此笃定?”公公依旧态度强硬。
军医站出来道:“下官是太医院院判,在此负责军中医务。上将军本就已感染风寒十余日,体内恶寒很重,汤药一直服用荆防败毒散,并无不妥之处。但上将军近来行军操劳,很少睡眠,由此劳累成疾。下官观上将军遗容,瞳孔淡黄而散血,周身遍布紫斑,心腔凝血,很明显属于暴疾而终。”
公公侧着脑袋斜睨军医一眼,这人说了一大堆话,他只听出来四个字:甩锅,意外。
“那你为何不提醒他?”
“这...”军医一时语塞。治病救人是医师的责任,可谨遵医嘱却不是病人的义务。
“肯定有嫌疑!把这人先押下去关起来。”公公道。
“将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等待内阁下一步指示。封锁军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凡涉及上将军言论,严禁私下互传、猜测,违者杖刑八十。”有将领道。
“你这是何意?封锁消息还如何让我着手调查?我乃从四品监军内臣,上达天听,有先斩后奏之权。”公公有些不满,想以自己的身份施压。
“我已封锁军营,若真有人行不轨之事,必然是这瓮中之鳖。公公想调查自便就是,不过一切后果都得由您负责。”将领并不给公公好脸色。
“哼!”公公冷哼一声,带着后面挤进来的几位公公一起离开,两拨人不欢而散。
“看紧他们,非必要情况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不要落下话柄。只要做的不是太过分,能让则让。”将领吩咐道。
上将军突然离世完全是一道变数,没有了上将军坐镇,太监行事会更加目中无人。调查这件事的始末正是一道不错的借口,他们一定会趁机尽可能的抓住军政的把柄,狠狠打压。没有了主心骨的庇佑,未来朝廷上还会有更多手段来对付他们,军政的前路也将会变得异常黑暗。如今他们只能暂时选择稳定局面,静待结果。
果然如想象的那般,第二天公公就迫不及待的找人开刀。许多人都因“有嫌疑”而被关押起来,严刑逼供。在刑讯逼供方面,这些阉人都很有一套经验。最终他们会为这些人冠上一套莫须有的罪名逼供画押,而后直接砍头。
军营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不过太监也很聪明,并没有直接挑上将军的亲信们动手。况且亲信在军中也颇有威望,掌握军政部分的实际话语权。正所谓柿子得挑软的捏,所以他们选择那些刚调入军政不久,还没有稳定根基的墙头草开刀。
可他们想要肃清的人难免还是太多了,事情开始逐渐脱离掌控。况且太监们整日在军营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那变态的残暴行径,活脱脱的将人虐待致死。每每想起这些残忍的场面,都不禁令人眉头紧皱。亲信们忍无可忍,即将在爆发的边缘。
好在最后京城里的大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便一纸调令将一众监军都调离军营,急招回京。当然不是因为太监们将军营里搞得乌烟瘴气,大人心有不忍。而是想从太监嘴里听到有关前线军营的第一手消息,在以后也好有所应对。不出意外,这些太监肯定会把前线的消息添油加醋说一遍。前线军营,永远不会给大人们留下好印象,这是惯例。
“这些死太监,日思夜想的都要算计别人,心里一肚子坏水。”有人愤愤不平。
“大家这次没有被抓住什么把柄就已经万幸了。算了吧,咱们这几个心眼,斗不过他们。”有人息事宁人。
“就这样放他们走了?短短三天时间,害了我们多少人!妈的!”有人愤怒的砸响桌子。
“因为是急招回京,他们身边没几个人。不如...咱们在半路上弄死他们。我们扮作山匪劫杀,神不知鬼不觉。”有人出主意。
“你要截杀朝廷命官?”
“我呸!几只割了命根的阉狗也配叫朝廷命官?老子才是正儿八经朝廷任命的官员!就这几只土狗,老子一刀两个就能给他咔咔了。”
“这会儿他们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决定,骑上快马还追得上。不愿意的兄弟,我们也不强求。闭紧嘴回去睡觉,就当无事发生。”
“干了!妈的!”
“有什么不敢的!干!”
夜色如墨,寂静幽冷。一小队人马自军营悄然溜出,马衔枚,蹄裹布,朝着远处奔驰而去。
第二日,监军太监被山匪截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京城。司礼监立刻着手调查,却最终不了了之。
上将军身死的风声过后,与当日计划相关的一些人陆陆续续的死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京都,皇城内,正殿前。
“一切都结束了。”老相师感叹了一句。
“是啊,结束了。”公公也附和了一句。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正殿前方那一条笔直宽阔的路。
“此乃,光明大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