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年轻人缓缓走向徐老太爷,笑容温煦。
对于大汉朝绝大多数人来说,他是个无名小卒;对于老家主徐道勋来说,他是无意中在街头发现的少年奇才;对于中原数百「天机」谍子来说,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统领;对于探花郎徐广陵来说,他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
但对于年轻人自己来说,他呼延轮台,是一个女真人。
“家主,辛苦了。”呼延轮台走到徐道勋面前,不卑不亢地垂首为礼。
徐道勋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破天荒地虚弱笑道:
“确实是辛苦了啊……当年老夫在朝中受百官拜会时,也未曾如此难熬;官员不成器,大不了将其革职便是,可这子孙不成器,老夫又能如何?”
呼延轮台静静地没有说话,他知道老人只是需要一个听他发牢骚的听众。
若在往日,扮演这个角色的该是另一个人,只不过,现在那人还在长安……
……不,按照最新情报,他正在赶回金陵。
呼延轮台捏了捏袖中「天机」谍子的密报,眉毛微不可察地一蹙:从小到大,整个徐府中,就只有那个儿时玩伴徐广陵的行动,他呼延轮台看不透……
老人略显突然的提问,打断了呼延轮台的思绪:
“轮台啊,你说我徐家,到底有多少栋梁之才?”
呼延轮台略一沉吟,对答如流:
“回禀家主,大老爷为人机警、深谋远虑,更兼好权亲士、杀伐果断,乃是宰辅之才;二老爷饱读诗书,刚直不阿,乃是圣贤之才;三老爷用兵奇崛、诡变百出,乃是将帅之才;四老爷神机巧算、知人识势,乃是商贾之才……”
徐道勋叹了口气,打断了呼延轮台:
“用不着跟老夫说些废话……四个亲生儿子的才干,老夫岂能不知?可这四个当年的小家伙,如今最小的都已年过不惑,他们这一辈人还有几年春秋鼎盛的时日?老夫想要知道的是,徐家小辈中到底有无堪用之才?我徐家后三十年,有何人能撑起家业?”
呼延轮台神色一凛,肃然答道:
“有,但只有一人。”
他沉默片刻,补充道:
“此人正在长安候缺。”
对于老人而言,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徐道勋缓缓闭上眼睛,嘴唇无力地蠕动几下,疲惫问道:
“除了广陵以外,其余的小辈呢?有没有稍微可堪一用的?”
呼延轮台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垂眼看了老人片刻,才答道:
“若以呼延轮台之见,徐家小辈除徐广陵以外,余下之人皆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空为累赘!若以雷霆手段壮士断腕,将来可以凭他一人之力支撑徐家;若多所顾虑、于心不忍,使庸人为奇才之掣肘,则三十年后,无人可主徐家。”
老人靠在太师椅上,显得更虚弱了,他望向呼延轮台:
“轮台啊,你说的对、都对……可那些小辈们再不堪,也是老夫自家儿孙,你让我清理他们来给广陵让路……老夫……做不到啊……”
呼延轮台露出了微笑。他说:
“呼延轮台知道家主做不到,也正因为您做不到,在下才更敢说——若您是个能将自家子孙辣手除去的狠厉之人,呼延轮台或许早就离开了。”
老人又笑了笑:这个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汉丞相,或许从没有显得这么悲哀与无力。
呼延轮台看着徐道勋的苍老面容,心中既怜悯又快意。
“轮台,再过一年半载的,广陵他大概就要入朝为官了。”老人望向呼延轮台,温言道,“朝中的那些徐家人,老夫信不过。前些日子老夫已经给吏部那边写信,给你求了个校书郎的职位,你也抓紧时间进京赴任吧。”
呼延轮台内心平静,脸上则浮现出惊讶之色。
——事实上,徐道勋的那些往来信件,有哪一封是他呼延轮台没暗中看过的?
老人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拍拍呼延轮台肩膀,道:
“大汉朝堂,腥风血雨,凶险异常。你和广陵从小便要好,这次让你入朝,也是为了多多照应着他。”
“自当如此。”呼延轮台答道。
“还有,你和你那个丫鬟小环的事,老夫都看在眼里。”徐道勋的话,终于让呼延轮台的脸色出现一丝变化,但很快就被佯装出的羞赧遮盖住了,“这次你进京,便带上她吧,有个暖床的也好。”
呼延轮台连忙向徐道勋作揖道谢。
“轮台,你入朝以后除了辅佐广陵,如果可能,便多为大汉做些事情吧,我那个学生年复一年独自坐在龙椅上,也怪可怜的。”徐道勋苦笑道,“你是我徐家人没错,可首先也是个大汉人,这些年把你的聪明才智收归一家所有,老夫心中有愧。”
呼延轮台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直到离开徐道勋视线,黑衣年轻人的脸上才浮现出肆无忌惮的讥讽笑容。
徐道勋啊徐道勋,你说我是徐家人,也是大汉人。
可你不知道,我既不是徐家人,也不是大汉人。
他伸出手,缓缓拉开袖管。
在洁白如玉的手臂上,纹着一颗苍劲狼头。
……
呼延轮台缓缓踱步在徐家的沧浪园中,如往常一样,大脑在飞速转动。
他默默背诵着昨夜看过的谍子密报,试图从千丝万缕、看似无关的信息中,编织出一张逻辑清晰的网络:如何处理收集来的信息,本就是谍报的重点与难点。
——以大汉谍报机构为例,本来是要无数幕僚军师,坐在那「止水庐」中日夜劳作,才能从万千信息中发现一点价值。
但呼延轮台要做到这些,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长袍,脑海中闪现过一个又一个名字,以及那些名字背后的意义,如一个勤劳织妇般编织着大汉的朝堂局势。
一路走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前,这个女真天才同时也得到了些许结论。
无论如何,直到现在的庙堂局势,从某种意义上看仍然是年初那场殿试的余波:裴家、赵家、徐家,三大士族子弟分领殿试一二三名,是个谁也没想到的结果。
而无数官员,也在这个结果的刺激下,如食腐的豺狼般嗅探着政治气息,试图改换门庭,巧妙地选择着自己的阵营。
“真无聊……”呼延轮台自言自语。
对于女真来说,重要的信息其实只有一点:几乎所有大汉官员,还仍然沉浸在太平盛世的热烈气氛中,搞着他们毕生热衷的党同伐异、投机钻营,而没有一个人能够意识到正在北方积蓄力量的女真王庭。
仅仅这一个好消息,呼延轮台和他的「天机」,就足以感到欣慰了。
——按说该当如此的。
但今天的呼延轮台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一根暗刺卡在思绪深处,捉摸不到,但又确实存在。
为什么呢?他站在院门前,扶着木门苦苦思索:
按理说一切正常,但他潜意识里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呢?
然后,一条本应并不起眼的线报从脑海中升起:
九月初二,徐广陵出长安城南门,沿官道向金陵来,随行者两人:丫鬟碧桃,马夫王知恩。
多年经营谍报的呼延轮台,从这条线报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何。纯粹是出于对自己直觉的自信,这个女真天才立刻决定,今晚就派人去盯住徐广陵的行动。
毕竟,整个大汉朝能让他忌惮的人物也没几个,那个从小的玩伴密友,便是其中之一。
思虑已定,呼延轮台内心稍安。
他推开院门,整理好情绪,微笑呼唤着自己的丫鬟兼床伴:
“小环?”
没有人答应。呼延轮台回想着少女娇艳的面容,心中一暖,想道:
这小蹄子又跑去睡懒觉了……
徐家客卿、女真间谍、十七岁的少年天才呼延轮台,却并不知道,此时在他的卧房中,正有一个白衣公子端坐饮茶,长剑出鞘横于膝前。
白衣公子脚下,千娇百媚的小丫鬟倒卧于地。
身首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