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过后,生还之人亦是疲惫至极,着几个还算有些精力的把守寨门,其余人等皆睡觉去了。
李武二人及两名女士在后院休息,此处原本就是大当家二当家的居所,环境到底比山寨其他地方要好上一些。
一夜无话,第二天临近晌午,李棣才再度醒来,此时已有喽啰在门外等候。
李棣寻了武松,一起随喽啰前去午饭。
饭吃一半,李棣道:“迁延日久,路家员外不免担忧,大兄且带着她们先行返回吧。”
武松讶然道:“贤弟却要留在此处?”
李棣道:“我毕竟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本是分内之事,虽然死去之人都已焚烧,不至造成大疫,但山寨之中几乎人人带伤,如果不加注意,很可能死于感染,我且留上十天半月。大兄如果方便,请将我那份赏银换成草药,着人送到山寨便是。”
李棣又转头对杜万说道:“这几日也需要在群山之中采一些草药出来,我自画成图画,附上说明,还请大当家派人采来,有何不清楚之处尽管前来问我。”
杜万大为感动,那时之人毕竟淳朴,扑倒便拜,李棣忙伸手扶起此人,道:“大当家切莫如此,悬壶济世本就是我辈宗旨,哪里用得着如此大礼。”
用过午饭后,休息稍许,武松便带着两个喽啰,护着路家少夫人两人往路家庄去了。
自打退契丹后,李棣白天给山寨的兄弟们看病完毕,晚上便在后院房间内休息,慢慢沉思来到这里后,发生得一切。
他叫李棣,这是确确实实没有问题的。
可现在他越发清楚的意识到,他也是李念尘。
李念尘的身体、记忆都留了下来,怎么能说他消散了呢?
反而是自己,可能只有记忆和意识还保留着。
在原来那个世界,自己怕是已经真真正正的消散了。
因此,在没有遇到可以给他解释的那个人之前,他只能依靠自己这两世的记忆,努力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他必须尽可能地了解李念尘的过去,掌握自己上一世没有掌握的本领。
这多少可以增加自己顺利活下去的可能。
他慢慢回想过去,回想李念尘经历的十八个寒暑。
实际上,李念尘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生于哪一年。
那时候他还太小,他只记得十五年前,父亲病死于徭役,孀母饿死于荒田。
已三天没吃什么正经东西的李念尘,被师父带走。
自此以后,年幼的他便懵懵懂懂地跟着师父行医。
十年前,师父带他来到青州,此处一位居士收藏了上千部唐书孤本,其他珍品书籍、金石拓本更是汗牛充栋。
他们前来拜访的,却不是这位居士,而是居士父亲,暮年随子女迁至青州居住。
“这李老儿虽是个老顽童,不过你还是要尊称一声夫子的。”师父捻须说道。
师父的胡子全都白了,长髯垂至前胸,面色却红润如孩童一般。
师父为何如此仙逸呢?师父的朋友,想必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年幼的李念尘不禁问道:“师父,这位李夫子跟您是好友吗?”
师父颔首道:“怕也谈不上什么好友,当年朝堂之上,我们还是政敌。不过这些年,大抵跟为师一样,本来阳寿已尽,结果天路无门,地府不收,不过是世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而已。”
李念尘不禁有点害怕,但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庙堂之事,心中不免好奇,可又不敢多问,使劲忍了忍,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见过李夫子后,师父指着一屋子书道:“两年,将此处藏书尽数背下,师父归来要考。”
言毕师父飘然而去。
李夫子比师父慈祥多啦,对小念尘来说,李夫子不仅不责骂他,还频频授业解惑。
而且,夫子也有垂直胸前的白色长髯,飘逸极了。
一日两人洗笔过后,夫子兴致颇高,吟诗一首。诗云:
种竹期龙至,栽桐待凤来。
他年跨辽海,经此一徘徊。
念尘心想这首诗一定是极好的,问道:“夫子,这首诗是您做的吗?”
李夫子抚摸着李念尘的头,说道:“这是你师父的诗啊。”
“却不知何日何时,我大宋能复幽云。小子,你应像你师父一般心怀凌云之志。
虽说我朝历来传颂,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男儿,但北辽、西夏、吐蕃屡屡寇边,我朝不仅寸土难收,反而自困如。
国家贫弱方知沉溺书斋终是小道,大丈夫当宽宏沉毅,济世安民,方能不负此生。”
李念尘沉思许久,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夫子的意思。
一个疑问却忍不住冒了出来:“夫子,您跟我师父是政敌吗?为什么还是好友呢?”
夫子笑道:“我与你师父只是政见不同,胸怀却是一致,这些年远离朝堂,一些事就看得更清楚了,你师父是务实之人,不像老夫,一辈子皓首书斋,白白惹了一身酸腐气!”
略一沉吟,夫子又道:“至于我们如何成了好友,也许我们都是应死未死之人吧。”
这句话师父也说过,念尘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两年后,少年虽然有些愚笨,但到底是踏踏实实将藏书背的大致不差,一手小楷连吕夫子也赞叹不已,师父也如期风尘仆仆出现了。当日,师徒二人便拱手离去。
师徒二人越黄河入沧州,后又经大名返回黄河以南,师父指着运河上来往舳舻道:“自崇宁起,京城那个道君皇上大兴什么花石纲,多少年来,不是摆弄书画,就是搞自己那座假山。
百姓呢,就如你眼前一样,贫弱苦困,大宋仅历八世,便有此轻佻之主,端的是亡国之兆。
你受我牵连,此生出仕怕是困难,但是救民之事还是要做的。
李夫子诸子百家无所不通,但是农医技艺却始终当成小道,一辈子不加研习,当年做官,也是以清谈务虚为主,一点不务实际。
从今日起,我便正式传你医术,《黄帝内经》《千金方》一类你在李夫子家应该背过了,这本《小儿药症直诀》,为师前些年刚从汴京看到,乃是今人所著,你先背熟。”
行不数里,师父又道:“汝身体不好,又如何能医治别人。
恰好师父还有个故旧,一身好武艺端的是不同凡响,平日里行踪飘忽不定。
一年前恰好在相州相遇,现在应该还未离去,且带你去寻他。”
师父故旧姓周名侗(同),乃大宋华州人氏,在相州收了一位高徒,并认为义子。
师父对此人甚是喜爱,喜爱的甚至有些叫人生气。
师父把那人拉至身侧,抚其后背道:“鹏举真乃熊虎之姿,武功练得着实不错,只是不知道这春秋温习的如何了。”
周侗笑道:“大兄身处宦海数十年,更是位居台阁,随便提点几句,我这义子便受用不尽了。”
师父道:“周兄这拳拳爱子之心实在令人感动,不过是提点几句而已,如何不可。
可惜我这徒儿到底比不上鹏举,打小身子羸弱,老夫年岁已大,万一哪天没了,也不知他能否照顾自己。”
周侗大笑:“大兄说的哪里话,我看这孩子根骨不错,也是个习武的苗子,你且把他留下,不过半年,保证身健似牛。
不过嘛…这孩子以后终究还是要出仕的,大宋习武,终是有些舍本逐末。”
师父脸色闪过一丝黯然,但毕竟是豪迈之人,忧愁之色稍纵即逝。
“轻佻之主当朝,奸邪之臣满堂,政策朝令夕改,全无一点长性,如此世道,我等碑上之人何谈什么出仕。
两年前我去杭州给他求了度牒,只求一生能平安罢了。
这些年老夫行医问诊,闲暇时也教他一些医术,也是希望等老夫故去后,多少能照顾自己。”
言毕,师父长舒一口气道:“至于读书一事,老夫恰好闲来无事,两个就全都教一教吧。”
两人习武读书之事到底定了下来,师父亦在此间开了一间药铺。
白天,两人温习功课,文师父授业解惑,兼讲医术兵法。傍晚开始,武师父教习武艺,熬炼二人身体,并讲解行伍治军之事。
闲暇之时,念尘便帮岳飞农耕摸鱼,一同随周侗习武的还有三四个少年,皆是岳飞发小,大家相处的好不愉快。
一年来,两位老师细心教导,二人进步如飞,岳飞等人暂且不说,念尘治病行医已小有心得,一套剑法更是烂熟于心,后山刺竹,既快又准,马术箭术亦是不输旁人,浑身肌肉鼓鼓的,比师父都要高了。
可这天下终究无不散之筵席,这一日,师徒二人拜别周侗,周侗临别亦赠念尘铁剑一柄,念尘拜谢后,二人便往河东路去了。
一路迤逦,师父一边行医问诊,一边悉心教导河东路地形地貌,诸如太行八陉各处关隘,以及各州县人文经济大略。
此行终点便是这代州五台山,也就是后世李棣穿越的地方。
这一路颇多辛苦,但两人并不着急赶路,只走官路大道,一路到也未遇到得什么山匪猛兽,偶尔一些拦路的蟊贼也尽数被念尘驱赶了去。
师徒二人来到五台山后,本无尺寸之地可以容身,幸亏行医本就是悬壶济世之举,外加两人持有度牒,当地官府不时送来一些粮米,几年下来,便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盖了一间道观,置办了一桌一塌及两床被褥,念尘又从五台山上菩提院顺来几个蒲团,茅庐越发像样起来。
见山下多了个道观,一开始确有一些和尚颇多微词,几个找茬的和尚被师父授意念尘教训一顿之后,便消停了,但也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便仅有文殊院中一位姓武名松的大和尚常下山找念尘扯闲,他只有一条手臂了。
二人常以武会友,再加上武松对和尚也不太喜欢,寒来暑往,逐渐以兄弟相称了……
李棣从回忆中走了出来,抬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水银似的洒在自己的身上,尽情呼吸着山野夜晚清新的空气。
至少对这一刻的李棣,还是可以摒除杂念,感受一下这生命,以及这一方世界的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