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年,六月十四。怀疑
少昊国,日出城,丞相闾弈的府邸。
清早。
少昊国丞相闾弈穿着睡袍坐在床沿上仔细听盐营司主事谢矶陶的急报,听完后他一拍大腿正色道:“我早知这其中有猫腻,果然如此,好!”
谢矶陶笑道:“丞相英明,目光如炬,洞若观火!我感觉我们盐营司扛了这么久的黑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我这心里啊是松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就轻松多了,嘿嘿。”
闾弈按耐不住心潮澎湃,站起身来回踱步,这时侍女递来陶杯,闾弈接过,含茶水漱了漱口,侍女又递来陶盆,闾弈接过湿巾在脸上搽了几把又扔回盆里,他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点道:“车旭锋,我等候多时,没想到这一网捞出来的大鱼竟然是你!你小子平时一本正经,哼,没想到啊,原来一肚子坏水!”
谢矶陶道:“丞相,其实这事想来也挺合理的,这晾晒五彩盐的盐场和存放五彩盐的堆场名义上虽属我们盐营司管辖,却在右军的守卫之下,而右军的统领就是车旭锋,他若不点头,底下人谁敢这么干啊?一次便是整整六十筐,这可是大手笔啊!”
东稻甸的军队主要在日出城,分为左军和右军两支,车旭锋是右军统领,官职右将军,位高权重。
闾弈点点头道:“老谢,咱们目前已有七八成把握,就差老黑的口供了,只要把口供和物证都备齐,我拿下车旭锋旁人才没闲话可说。此事重大,我这就进宫向太后禀报,你回去设法把老黑的伤治好,活不活命另算,至少要让他开口说话。”
谢矶陶接令,行礼告辞,他向外走出几步闾弈又叫住了他,道:“弟兄们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巡逻,都辛苦了,你回去先找点钱发给大伙,等此案了结后我自会向太后申请正式的赏赐。”
谢矶陶躬身道:“多谢丞相体恤,下官替弟兄们先谢过丞相。”
闾弈摆摆手,谢矶陶离开,侍女过来帮他把官服换上,又端来早饭,闾弈胡乱吃了几口便急着出了门,这时天色依然是黑的。
闾弈的府邸距离王宫并不远,穿过王城横道便到了王宫门前的大草坪,草坪的北边就是王宫大门。闾弈从马车下来,改乘宫内专用的羊车,羊车在花间小径沿斜坡往上走,闾弈把手肘撑在车边上托住自己的下巴,在心里回忆往事……
一个多月前他再次为国库空虚而犯愁,便随手拿起了盐营司的账册来看,一个熟悉的现象却引起了他的警觉:日出城销售五彩盐的收入在过往一直十分稳定,可在最近两年却明显下降,到了今年头几个月降幅继续扩大。闾弈曾经就此问过谢矶陶,后者对此的解释是五彩盐产量没少,但价格降了,所以收入便降了,而价格下降的原因是各地买家反映五彩盐的味道不如以前鲜美,所以购买意愿减弱,盐营司只能通过降价来维持销量。
应该说谢矶陶的这个解释在道理上是通的,但闾弈却感觉这其中似乎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他思索再三,下令稽盐队加大深夜尤其是后半夜巡查的力度,果然在今日有了收获。
日出城东边的海岸是海盐的主要产区,那里分布着众多天然盐场,每年产出大量优质海盐,畅销昊地八甸及周边各国,但白盐并不是日出城盐业的骄傲,五彩盐才是。
从日出城往东北方向走大约几十里有个叫“盐湾”的地方,海岸线呈环形,构成湾状,海水涌入后要打个转才能出去,这里的土壤天然含有某些特殊物质,它们与海水相互作用,晒出的盐呈五彩缤纷之色,民间俗称“五彩盐”。五彩盐吃在口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味,比白盐好吃很多,所以极受欢迎,各国贵族争相购买,而其他地方都晒不出这种盐,所以它的价格奇高,成了盐湾原住民名符其实的摇钱树。
暴王武亥在位末期,少昊国因为与青稷国长期作战导致国库极度空虚,军费告急,暴王便打起了五彩盐的主意,想把盐湾收归王宫,结果引发原住民起事,最终盐湾原住民在一位姜姓首领的带领下击败暴王,少昊国由此进入姜王时期。
姜王即位后对盐湾原住民进行了重赏,封官的封官,赏地的赏地,原住民全部迁入城内过上了贵族的生活,作为交换,五彩盐场收归王宫所有,五彩盐从此成为官办的专营之物,私人均不得染指。姜王在位共十五年,于三年前驾崩,王位传给他十五岁的儿子,按照少昊国的律法国王必须年满二十五岁才能正式登基,在这之前只能称为“少王”,朝政由少王的母亲也就是太后代为掌管,那一年太后三十三岁。
一个年轻的太后,一个年幼的少王,身边是一群手握大权的重臣,母子俩要想镇住这种复杂的局面极不容易,所以从姜王辞世那一刻起闾弈的心就一直忐忑,总担心有人会伺机而动……
这时羊车猛然一震,停了下来,闾弈的思绪被打断,他的视线回到了现实中,驾车的太监回头媚笑道:“丞相,临海宫到了。”
闾弈点点头,撩起衣摆下了车,略作整理,然后挥舞着长袖大步往里走,沿路的宫女纷纷向他颌首行礼,闾弈也不理睬,昂首向临海宫的深处走去。
才走到最东头那间房的门口,闾弈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呕吐声,声音颇为凄惨,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他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只见太后双手撑在一个台子上大口喘气,她的旁边跪着两个手足无措的宫女,皆双手上举,各托一个陶盆。
闾弈急忙上前,轻抚太后的后背,嗔道:“你看你,定是昨晚睡觉没盖毯子,竟晾着了肚子。”
太后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怪我,我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也没见你多来陪我。”她把面前的陶盆推开,从另一个盆中捞起飘着花瓣的水洗了洗嘴,旁边的宫女递来干巾,闾弈把葛巾接过替太后把脸擦干,太后享受着这些,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坐回躺椅,懒洋洋地道:“以往我是个坐不住的人,可现在往这上面一躺,感觉是世上最舒服之处,几个时辰不动都行。”
闾弈见她胸前湿了一小块,皱眉对宫女道:“快去取件干衣裳来,把这件给换了,怎如此不醒目?”
宫女转身去办,太后笑道:“就这点小印子,无需太过小心吧?”
闾弈从床上扯了条薄毯搭在太后的肚子上道:“你就是不小心,所以才凉着了肚子,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必须仔细休养。”
太后按住闾弈的手道:“说真的,这次我真觉得不是什么着凉,我身子里面定是出了某种状况,不然不会弄这么长时间,而且连太医都瞧不出个缘由,我感觉这病情是越来越重了。”
闾弈皱眉道:“你别瞎说,你的身子一直都好得很。”
太后看着他,柔声道:“闾弈,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闾弈的神色变凝重了,闷坐在那里不出声,太后见他这样便宽慰道:“你也别担心,我听白太医说他有个师伯是修医巫道的,专解疑难杂症,他的道观距离此处不远,两日便可来回,白太医建议我去他师伯那看看。”
白太医是宫中的一名资深太医,年六十五,胡子花白,不仅医术精湛,更善察言观色,在宫中颇有人缘。
闾弈道:“你打算去么?”
太后道:“我是想去的,总如此拖着也不是办法,可朝政的事多,我也不放心走开。再看看吧,若是过几日还难受我们便去,好么?”
闾弈点点头,神情变得冷峻起来,道:“说到朝政事多,哼,还真就出事了。”
太后道:“哦?”
闾弈把稽盐队捉到老黑之事说出,又道:“我早就觉得车旭锋这人藏得深,你还不信,现在果不出所料吧?”
太后闭眼沉思片刻,淡淡地道:“这事未必与车旭锋有关。”
闾弈一怔:“为何?”
太后道:“你想,这事若真是他干的,他图的是什么?我们看着车旭锋长大,你觉得他是个贪财之人么?他二十八岁便已身居高位,有必要敛财么?”
闾弈瞪眼道:“他二十八岁便已身居高位,除了钱财他还想图什么?”
太后笑了:“车旭锋是少王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所以先王临终前将他重用,是寄厚望于他保护少王,你何必总想扳倒他。”
闾弈道:“你发现没有,这人把自己收拾得太过完美,几乎不让你找到任何缺点。”
太后道:“追求完美不是一种美德么?”
闾弈撇嘴道:“他若无更大图谋,把自己弄得无懈可击做什么?”
太后苦笑摇头。
闾弈道:“这事不查清,五彩盐便可能继续流失,这都是钱啊,你看着不心痛?”
太后道:“车旭锋是少王的左膀右臂,你若动他少王定对你不满,这孩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倒有个想法,不妨把这案子交给少王亲自来办,倘若真是车旭锋做的他也怨不到我们,反而能借机磨练他。”
闾弈道:“倘若他被车旭锋糊弄过去了呢?”
太后道:“那车旭锋也不敢不收手,我就不信他明知有这么多眼睛盯着还敢继续再干,那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闾弈想了想,气犹不顺,道:“这么说,他之前盗的那些盐就算了?”
太后轻拍他的胳膊笑道:“你为何断定这不是第一次?就算他以前也盗过,我估计都是小打小闹,因为账册上的数量并无明显下降嘛,与他能带给少王的好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有时候下面的人贪点钱也不是坏事。”
闾弈怒道:“小打小闹?这里挖走一点,那里挖走一点,整个家底全被他们掏空了,那我还怎么弄?”
太后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知道你当这个家不容易,我们不是一直在想办法嘛,等你那事办起来,我们的手头就会宽松起来。总之你别为车旭锋心烦了,这事交给我吧,我来跟少王说。”
闾弈便不说话了,太后转头对左右道:“把少王叫来,我有事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