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年,六月十四。心乱
清月仙人和满月仙人伸头一看,眼睛立刻就瞪圆了,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块各种颜色的金属疙瘩,每个的下面还有一小片羊皮写的简介,记录找到矿石的位置和冶炼的配料。明月仙人见状便有了扬眉吐气之感,指着它们逐个介绍道:“这是灰金,是我师父在大鸿国的成山挖的,这个叫蓝金,是师父在青稷国的青云山找的,这个是赤金,是师父在一个叫紫锦山的地方寻的……”
他介绍完毕,自豪地指着堆炉道:“这些金属都是我师父用它炼出来的,你们的炉子能做到吗?”
清月仙人扬扬眉毛没有说话,满月仙人摇头道:“我们落潮观不搞这些华而不实之物,我们很实在,只炼黄金,因为黄金就是钱。你师父把时间花在这上面有何用?不过荒废人生罢了,如果他一心炼黄金,嘿嘿,你们也不至于过这种日子。”他用手指指旧竹屋,又指指地上的鸡,神情颇为不屑。
明月仙人便有点生气了:“这种日子怎么了?我和师父过得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没那么多俗事打扰,这样的日子我跟谁都不换。”
这番话的确切含义其实明月仙人并不清楚,只是师父经常挂在嘴边,现在情急之下他便说出来了,他甚至不清楚何谓“俗事打扰”,不过既然有人看低自己和师父的生活,他当然要进行反驳。
满月仙人冷笑道:“什么叫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去炼这些乱七八糟的疙瘩么?我问你,你师父弄这些东西有价值么?它们除了给人瞧个稀奇外还能有啥用处?”
明月仙人语塞了。
其实他小时候也问过师父类似的话,当时师父沉默片刻,然后幽幽地道:“到了以后,你自然知道。”可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快成年了,师父也快六十了,他仍然没看出它们的用处,他还问过师父:“既然黄金能到山下换东西,我们为何不多炼些出来,把我们这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师父举起一块矿石道:“我这人对生活没那么多讲究,只要吃饱睡足就行,所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炼黄金上,黄金于我如同粪土。可矿石就不一样,矿石是金属的家,每一种矿石里面都住着不同的金属,我的最大乐趣就是琢磨如何把它们唤出来,你要知道,不同的金属只能听懂不同的唤法,你若是用错了方法,它们死活是不肯出来的。”可是,正如满月仙人所言,就算把它们唤出来又有何用呢?
满月仙人见明月仙人答不上来,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把时间浪费在不着边际的爱好上,耽误自己也就罢了,可徒弟也跟着受罪,这是负责任的做法吗?”
清月仙人在旁边道:“行了,满月师弟,你的话太多了!”
明月仙人只觉一股热血冲了上头,他涨红着脸大声道:“我师父说了,这些事他不会白做的,日后一定能用得上!”说完,他用力合上藤盒的盖子,大步往屋里走。
进了屋,明月仙人在床沿坐下,回想刚才的对话,心里堵得很难受。
难道师父真的不应该这样过生活么?
清月仙人在外面等了一会,见明月仙人没有出来,知道他是生气了,便拿出一根细竹管走进屋里放在床上道:“明月师弟,这次我们是来送信的,这里面有我师父写给你师父的密信,事情十分重要,务必请你师父过目。你满月师兄说话比较直,他其实没坏心,你别往心里去,有时间来我们落潮观玩,我带你到处开眼界。你忙吧,我们回去了。”
明月仙人对清月仙人印象不错,便点点头,把竹管拿在手上,清月仙人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不一会从窗外飘来清月仙人的说话声:“师弟,看你把这事弄的!大师兄事情多脱不开身才派我们过来,我们有求于对方,你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别人能改变的东西你提醒一下自然无妨,可人家无法改变的,你点破了只是平添尴尬罢了,于事情又有何益?……”
声音越来越远,窗外很快便恢复了安静,只有夏蝉没完没了地在叫。
明月仙人站起身走到外面,见两只水碗放在石块上,野果放在地上,花羽公鸡领着母鸡们啄得正欢,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莫非师父和我还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在接下来的日子,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明月仙人心头,令他心绪凌乱。
几天之后南坡大仙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从背囊中倒出一堆矿石兴致勃勃地向徒弟介绍每一块的来历,明月仙人听着,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到那个问题上。
好不容易等到两人坐下来吃晚饭,明月仙人道:“师父,山下的师叔派人上来了。”
南坡大仙一怔:“他派人来做什么?”
明月仙人进屋把那支竹筒取来交给师父,南坡大仙打开封泥,从里面抽出一卷布片展开来读,读完后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布片又塞了回去,明月仙人没有把满月仙人说的那些话告诉师父,他知道师父听了肯定不舒服,所以他只是问:“师父,这上面写了什么?”
南坡大仙淡淡地道:“你师叔说他得了一种怪病,一时半会好不了,想叫我下去替他主持整个王国的王祭。”
明月仙人心里立刻泛起小激动,道:“这个祭典一定很热闹吧?”
南坡大仙道:“那当然,八甸的首领都要来参加。”
明月仙人道:“那我们何时下山?”
南坡大仙摇摇头道:“我不去,懒得应付那些俗人。当年我离开落潮观就是为了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你师叔喜欢那些俗事就让他自个去弄好了,到了这把年纪我若是又下山去掺和,当初何必要离开呢?哼,他平时也没把我这个师兄放在心上,遇到事了才想起我,当我是一条小狗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明月仙人有点失望,却又不甘道:“师父,我觉得师叔这次可能真的病得不轻,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来求你,你是他的师兄,你若不帮他,他还能指望谁呢?”
南坡大仙冷笑道:“他的本事大得很咧,人脉通达,交友无数,非富即贵,有什么事是他摆不平的?我才不信他。他多半是骗我下山,然后病忽然就好了,让我看他如何嘚瑟。”
明月仙人道:“我们可以先下山看看嘛,若真是这样,我们住几日就回来,也没关系呀。”
南坡大仙略有犹豫,片刻之后仍是道:“先不管它,以后再说。”
明月仙人本以为这次可以出门见个世面,没想到希望落空了,心里难免有点小失落,便问:“师父,我们为何不跟师叔多些来往?”
南坡大仙哼了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明月仙人奇道:“你是炼金道,师叔也是炼金道,为何说道不同呢?”
南坡大仙道:“此道非彼道,你日后自然明白。”
明月仙人低头琢磨师父这句话的意思,南坡大仙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道:“你今日还没做晚祭吧,赶紧进去给太一神和太一神母磕头。”
那一次师父在家里呆了四五日,他用满屋子的木炭把带回来的矿石烧成了几块灰不溜秋的金属疙瘩,感觉杂质甚多,不甚满意,就又出去找矿了。
明月仙人照例留在家里,他手里干着各种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满月仙人说的那些话,他重新审视自己住的屋子,发现确实有些残旧,便找来材料修补了一遍,他重新审视堆炉,发现上面确实有很多鸡粪,于是他把鸡都撵了下去,并吓唬它们不可再上来,然后挑来溪水把堆炉表面冲洗数遍。经过一番收拾,整个院子看起来悦目多了,他决心把这种状态保持下去,所以今日见到花羽公鸡试图故态重萌,他便果断地出手了。
打扫完堆炉,又吃过早饭,太阳逐渐升高,明月仙人在院子里坐下,打开一卷竹简开始阅读,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早上先读一会书才开始干正式的活。
他读的书是南坡大仙离开落潮观时带上来的,据说山下的贵族子弟在落潮观读的也是这些,它们有的介绍炼金道的历史,有的讲解礼仪,有的阐述人生哲理,以往明月仙人读这些都很顺,可现在他却有了疑问:为何这书中讲的道理和满月仙人那日说的不太一样,莫非他们在落潮观读的不是这些?
明月仙人陷入了沉思。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明月仙人站起来向外看去,只见两匹骏马甩着漂亮的鬃毛从树林中跑了上来,骑马者身材魁梧,衣着华贵,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一看就知道是官府的人,明月仙人从未想这种人会出现在自己住的地方,不由地怔住了。
那两人在院门外下了马,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那人道:“你是明月仙人吧?”
明月仙人点点头,他很奇怪为何对方竟然能叫出他的名字。
那人道:“我叫雷大兵,是内宫侍卫副统领,来自日出城王宫,少王派我们来送信,你师父南坡大仙在吗?”
明月仙人知道少王,师父说他是少昊国未来的国王,也是师叔北坡大仙的徒弟,在道门里是他的师兄,于是他答道:“我师父外出云游了,尚未回来。”
雷大兵道:“无妨,这是少王写给你师父的信,请你务必在第一时间转交给他。”
雷大兵拿出一个密封的竹管,明月仙人接过,雷大兵抱拳道:“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上马,掉头,向来时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中。
明月仙人这时仍未完全反应过来,他看看手中的竹管,想了一下,回到屋里把它放在枕头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