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炎规制,一夜分为五更,即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
四更在丑时,名鸡鸣。虽说,三更过后天就应该慢慢变亮,但四更仍然属于黑夜,且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于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就有贼人趁着这黑夜开始捣起了乱。所以四更也可称为是“狗盗”之时。
正是四更天这时,秦王和马兴毓,由杉杉领着,来到京都城一处桥边。
杉杉小声道:“你们只见过地上的京都城,今日便让你们见识一下地下的京都城。”
秦王和马兴毓往前望过去。
远远地,只见雾气中闪烁着一些朦胧如豆的灯光。走进一看,却是一些买东西的摊档。杉杉在旁轻声道:“这就是京都的鬼市。为避官府,地点不定,但也就那么几处,轮着来。”
仨人一路走去,见有卖古董的,有卖旧书籍的,甚至有卖刀剑的…不一而足。也有不少买东西的,都是小声交谈。
杉杉在一处卖小报的摊档停下,买了一份递给秦王。秦王拿起来一看,见上面写着某人拟任某官,某人从某人手上受贿多少,接着便是一些城里的花边新闻,比如某勾栏换了头牌等等。一些官场的事,连秦王都不知道,这小报上却说得有板有眼。
秦王小声问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
杉杉浅笑道:“蛇有蛇道,龟有鬼路。这是书肆老板和朝廷一些官员私下合作办的。他们有专门的人到处探听:有专门找太监、宫女,打听宫里事的,叫‘内探’;也有到朝中各部打听官员任免情况、受贿与否、有没有养小老婆的,叫‘省探’;还有到各衙门,特别是到监狱大牢打探凶杀案进展情况的,叫‘衙探’;更有那些浪荡子弟、无业游民,拿些消息卖给他们,换些吃食,叫‘便探’。”
秦王听了,有些背脊发凉。这样运作下来,整个就是一个特务机构了。后台恐怕没那么简单。
杉杉见秦王一时无语,白了秦王一眼道:“少见多怪。现在哪个官员府上没两份报纸?一份邸报,一份小报。改天叫你府里人常买了给你看。”
秦王摇摇头,觉得自己一个王爷,还没一个小姑娘见识得多,脸上有些尴尬。
便去旁边书摊拿了书看。这些书不似朝廷用白纸印的,而是用稻草做的黄纸,于是仔细翻了一下手中的书,居然是写艳事的小说。马兴毓见秦王看得认真,便夺过去瞧。看了几行,有些气恼,冲摊主道:“卖这腌臜玩意,小心我去京都府告发你。”摊主也不恼,漏出一口大黄牙,笑道:“客官,我卖的便是黄书,你自个不懂行,绕过去就是,发啥火。”马兴毓把书一丢,拉着秦王就走。
仨人就这么磨磨蹭蹭的逛着。
不一会,听到五更梆子响,东方的天空慢慢显出一丝亮光。这些摊贩如同接到号令,立即起身收拾,慢慢往各个方向去了。
秦王、马兴毓和杉杉盯着那卖小报的,慢慢跟在后面,终在一个小宅子里把那人堵住了。
这老板是京都本地人,长得肥肥胖胖的,小眼睛里却透着无比的精明。不待秦王说话,就极有眼力见地行了大礼,自称小的叫李文瀚,排行老三,人称李三。
秦王问道:“李三,你这小报都有哪些人入伙?”
李三谨慎答道:“除了小人,便是进奏院和通进银台司几个小吏。”
秦王又问道:“说高阳郡王与国运相冲,才定下婚事,皇陵就出事,也是你们写的?”
李三回忆了一会,点点头。
“那宰相范文的事,也是你们?”
李三这次没有迟疑,直接点点头。又解释道:“都是别人给的信息,小的只管印刷、发卖。”
秦王沉默了一会,道:“你骗我。”
李三茫然的看着秦王,没接话。
秦王接着道:“说吧,你后面是王相公,还是晋王?”
李三摇摇头,道:“跟小人打交道的都是些小官,小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家的人。”
秦王道:“你把名单写出来。”
见李三没动作,杉杉道:“我明日便叫人捉了你,进了班房,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你不说的。”
李三知道碰上惹不起的,也没耽搁,找了纸笔写了。
秦王收好。道:“以后我让你发些东西,还给你些银钱,干是不干?”
李三见是有银钱,脸上竟有些喜色,道:“只要不造反,我干。”
秦王道:“你小心些,要是说出去,你的脑袋就不是你的了。”说完,抓起旁边一块压书的石头,握在手上。一运气,那石头渐渐地变成粉末,洒了一地。把个李三吓得大气不敢喘,只是一个劲点头。连旁边杉杉都有些吃惊,望着秦王,眼里竟有些小星星。
回到府中,天已大亮。
杉杉让马兴毓寻了间房,自去睡了。
马兴毓拿了名单出去,不一会功夫就回来了。冲着秦王摇摇头道:“什么背景的都有。”
秦王深吸了一口气,道:“恐怕是些抱团的小吏。治官易,治吏难呐!”
马兴毓道:“这是为何?”
秦王道:“官是流官,吏是常吏。有些几代在一处地方为吏,根基深厚,又有几个流官愿意为百姓去动这些吏。换谁来办事,最终还是如此,便得过且过。即使有些想办点事的,也只是杀鸡儆猴,让他们不碍着自己便是。子产是郑国贤相,府上小吏把他的鱼吃了,却告诉子产将鱼放生了,子产居然相信了。可见治吏之难。”
马兴毓道:“就如我们路上被一块石头绊倒,只是骂几声,提醒自己下次注意,并不会把绊倒自己的石头挖出来丢掉。如果在自己家院子里,必定是千难万难,也要想办法挖出来丢掉。这小吏便是那绊倒人的石头,那流官便是那过路的我们。”
秦王赞赏地点点头,道:“自古明主治吏不治民。我不是过路的流官,必定要挖出这些石头丢掉。只是还想不出什么法子,丢掉旧石头,又不会冒出新石头绊倒人。暂时留着,至少现在走路的人都知道哪里有石头需要绕过去,不会摔个鼻青脸肿。大概这便是道家的无为而治。”
徐昌图从外头进来,正听了这句,接道:“坊间都道:知州知县说可以,小吏说不可以,这事便办不下去;使臣宰相说可以,小吏说不可以,这事也办不下去;天子说可以,小吏说不可以,这事大半办不下去。”
秦王一时默然。
徐昌图道:“王爷,有些话我是说不得的,怕是要你和李涛一起议议,他才好行事。而且现在京都府的具体事务已经移交的差不多,王爷恐怕得去和沈追交接印信。”
秦王道:“昨晚我大半宿没睡,便定在明日在京都府议议。”
徐昌图掐指算了算日子,笑道:“明日日大吉,正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