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至前三日,冬气渐盛。
一辆挂着“京都教坊司”名牌的马车停在了钟府的后门,驾车的小仆头裹脆绿头巾,腰上系着红褡膊,脚上蹬着一双毛猪皮鞋。
他将车停稳后,便掀开帘子,里面先走出一名面色肃穆的护卫,继而又扶出一位身穿鹅黄皂褙的女子。
那女子款步轻盈,迎着早早在此等候的钟府家仆柔柔一福,道:“奴婢梅卿,承贵府盛邀,特从京都来此,以祝长至雅兴。”
“问梅校书安,小公子已在堂内恭候。”
梅卿令车仆在外门休息,让护卫抱了琴和自己一道随着家仆往里走去。
才到堂前,便望见钟开仪和元济正在喝茶闲谈,身边还立着一位眉目清秀,家仆装扮的孩童。
她笑道:“有劳二位公子相候,此番是梅卿来晚了!”
钟、元二人连忙立身相迎:“梅校书远来辛苦!快请上座!”
斟茶毕,钟开仪退散了下人,只留了那孩童仍在堂上伺候,而随着梅卿来的护卫,也还是抱着琴立在她身后。
钟开仪道:“宸姐姐,一年不见,你在京中可还安好?”
“我一切都好,只是想你们想得紧。景明,快过来,让姑姑看看!”
那孩童欢喜地上前一拜,道:“侄儿问姑姑安,姑姑长至安康!”
梅卿欢喜不已:“景明的礼数足足的,辛苦钟伯伯悉心教导了!”
钟开仪叹气道:“爹特别喜爱景明,每每言及旧事,总是嗟叹不已。景明当年可是名动京都的神童,二岁习字,三岁成诵,谁不知道云家长孙是天纵之才?!
“可惜云家一朝尽毁,如今只能入了奴籍在我钟家隐姓埋名,充作名唤钟文赋的家仆,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本姓。
“云家哥哥在宁古塔苦苦支撑七年,好在恶贼杨臻年初已被刑斩,元叔叔做了首辅,他在苦寒之地的日子也便宽松些。说起杨臻之事,多亏了宸姐姐,但一想到你这几年来委身于教坊司,我便恨我钟家无用!”
“开仪快别如此!“梅卿忙道。“当年你家、元家、范家,还有袁家,因我云家之事被无辜牵连,实是那恶贼杨臻和奸侍魏诚联手谋划,如何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我后来才知,袁家满门被灭,几位叔叔伯伯又被困在诏狱,你二人投告无门,现在想起,真是令人落泪。我云家固然蒙冤不幸,但我若因此责怪你们,便是我不分是非黑白了。”
元济感慨道:“宸姐姐还是和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善体人意。可叹当年你和我大哥本来已经定亲,经此一遭,大哥仙逝,我们又听闻你离世的消息,痛不自禁,只得安慰地想道,你二人情深意重,生死相随。哪知杨臻被杀后,你竟与我们相认。
“谁会想到,芳名远播的京都教坊司女校书梅卿,竟然是当年被扣上通敌案污名的云家二女儿云宸!那回相认后,爹私底下几次痛哭,说当年只顾着给自家伸冤,没能护住云家一双儿女,连自己的首辅之位和扳倒恶贼杨臻,都是得了你暗中的助益。
“好在如今我们一家人虽不能在明面上团聚,但能时常相互照应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
梅卿眼角含泪:“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还能被你们视作一家人,心中已是万分动容。记得我在教坊司尚未得势之前,怕锲安司发现景明,只能把他养在马厩,扮作流浪的痴儿。
“这孩子太过懂事,五岁时遭此大祸,此后又终年忍饥挨饿,蓬头垢面,但每每私下里见面,当我说起旧事落泪时,却都是他在安慰我。
“如今他能养在钟伯伯身边,又教养得这般好,我很是感激的。对了,我动身之前元叔叔有信来,说你们年后便会前往京都会试,可是真的?”
元济点了头:“确实如此。爹年初新晋了首辅,虽然位份尊高,但根基仍是不稳。那中官魁魏诚深得圣上信任,又手握吏部,掌着官员的考选、晋升,还管着只遵皇命的锲安司。家父这六年来假意投靠杨臻,现下看似得了首辅之位,但又不得不站在魏诚这边。
“虽说他并没有将六部大臣尽数拢在手中,但中朝大臣们泰半与他一派。爹虽享首辅之尊,却无首辅之权,在处理政务时,若是没得到魏诚的首肯,事情总是办不下去。总要将他的人一一除净,换上我们的人才好。”
梅卿恨道:“是啊,当年之事,明面上是杨臻所为,实际上是受了魏诚的指使。若不是他,谁还能调动锲安司?圣上又只喜摆弄技巧玩物,将一应政务都交给魏诚和杨臻。二人手握重权,势力滔天,随意安插罪名,陷害忠良,实在可恨。”
钟开仪一叹:“此二人固然可恨,但宸姐姐你不知的是,咱们这位圣上绝非诸事不管之人。”
“这我实是不知,愿闻其详。”
钟开仪喝了口茶:“我曾听爹提起过,当年他给还是太子的圣上讲课之时,就感觉到圣上聪慧过人,心有千机,只是很少表露出来。他从小不得先帝喜爱,几次想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只好一直谨言慎行,不敢流出一丝孩童的天真活泼,养成了面色不惊的性子。
“那魏诚也是因一直陪伴着圣上长大而深得宠信。圣上即位后,无人管束,他便全心做起了小时候一直喜欢的技巧之物。魏诚虽得了大权,但终归还是圣上默许之故。倘若有一日,圣上厌弃了他,他便再无法兴风作浪了。”
元济听得点头:“开仪说得没错,魏诚的职位再大,也只能靠着圣上这颗大树,若魏诚不知收敛,动了国本,到时候别说我们了,圣上第一个就不饶他。
“只是目前他十分小心谨慎,我们查来查去,也只知他做着买卖官职的生意。那些买官的得了职位,自然闭口不谈;而卖官的得了好处,更是不会多言。因此在此事上,实据仍是不足。”
梅卿面上露出毅然之色:“你们放心,我在教坊司帮你们盯着。那么多官员私下里来教坊司玩乐,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露出马脚的。”
“那先谢过宸姐姐了!”
“等我拿了证据,再谢我也不迟!”梅卿笑道。
“那是再好不过了!对了,宸姐姐不妨多留些时日,等上元过后和我们一同动身,路上也可照应一二。”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