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日落西山,钟开仪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卧房中待了多久。
只知道这许多天来,他食不知味,宿不入眠,数不清的面孔来看过他,劝过他,告诉他即使定了罪,也信他无罪。
可他们终究不是我。
他长叹一声。
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罪名何止是诋毁和污蔑,更是君对臣的猜忌和防备。
他才刚刚步入朝局,本可大展宏图。
他还没为母族洗去沉冤,还没除去君侧小人。
还没像父亲那样,桃李满门,兼济天下。
未至而立,便仕途尽断,一介庶民,又何谈复仇,何谈效忠?
钟开仪默默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小厮入内为他点上了灯,可他心里的灯又该如何点亮?
夜色更深,钟思鼎放心不下,便又来房中看他。
见他仍是一蹶不振,宽慰道:“我们皆知你无罪,现下已经得了人证,只是还没等到合适的契机,不好贸然翻案。”
“爹,我并非纠结于有罪无罪,”钟开仪突然开口,“你为官多年,可曾对陛下、朝局有过心死之时?”
钟思鼎没想到儿子竟然有此一问。
是啊,他在这朝局中浮浮沉沉几多年,见过登高者跌重,见过位卑者攀升,见过天子之怒,见过逆臣之悖。
十三年前如此惨案,他也怀疑过,自己多年教导之人为何这般亲信魏诚。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告老还乡,绝不是哀莫大于心死,而是迂回,是藏锋,是以退为进。
世间的路,何尝只有一条?
钟思鼎看着儿子暗淡的双眸,坚毅道:“我有过失望,有过愤怒,但从来没有过心死之时。你看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感之人?人若有情,便会有亲疏,便会有立场。臣子如此,君王也是如此。”
钟开仪若有所思。
钟思鼎又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为臣的本分。我知道你心有不甘,觉得圣上不信任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如此?是他自己本心所想,还是听信谗言?
“我教过圣上,知道他本性纯良,只是从小不得关怀,便养成了现下的脾性。清君侧尚未成功,圣上还未看清魏诚的真面目,你无辜蒙冤不假,可若是我们不尽力将那些小人拉下,告诉陛下为君之道,将来只会有更多的你,更多的云家!”
钟开仪喃喃道:“可我现下无官无职,已然一无所用了……”
“谁说必须要有官职才是有用之人?”钟思鼎高声道:
“你出身榆陵,才学人品皆有可观,即便是不入朝局,也可像徐山长一般,教书育人。开仪,这个世上哪有绝路?做个庶民又如何?你在民间,依然可以桃李天下,将来教出的学生,不论在朝在野,都有铮铮风骨,都是忠心效国。
“猜忌也好,毁誉也罢,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更何况大家都知道你是蒙冤受罪。心死或身死,很容易;坚强地活着,却更需要勇气,也更有意义。你可明白?”
钟开仪的心中突然一片清明。
是啊,人,活的是一辈子,而他的人生正刚刚开始。
蒙冤,终究会昭雪,若是自己的心志因此一朝沉沦,那又该如何过好余下的一生?
他想起徐恭益,想起他也是受了委屈,也是这般被贬,但他何曾丧心丧志,反而专心致志教书育人,将自己的理念和理想传递下去。
他又想起范轼源,想起他虽不入朝局,却以一己之力,制书刊刻,为那些科考多年却依旧沉沦的读书人们,找到了另一条堪用之路,让他们的才能不至于就此埋没。
他瞬间觉得自己这许多天的所思所忧实在渺小至极。
庙堂之高又如何?江湖之远又何妨?
每个人在这世界上,只要能走出自己的路,便同样精彩,同样绚烂!
钟开仪的双眸渐渐明亮起来,他立身对着钟思鼎一拜,道:
“爹,我今日才明白,人这一生何止仕进这一条路?国朝官员虽多,但百姓庶民却数以万计,他们有耕种之家,有手艺匠人,有士绅富商,有戍边军士。每个人都选择了一条路,每个人在自己的路途中,都有各种各样的困苦。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艰难险阻。而此事,就是我的困苦。做个庶民又何妨,只要我无愧于心,庶民也可以忠贞不渝!也可以报效国朝!”
钟思鼎欣慰不已:“儿子,想通了就好!我今日所说,只想告诉你,万不可将自己圈禁在一处,将路走绝了。你放心,你的污名早晚是会洗清的,等到那时,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
钟开仪坚定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爹,这几日怎的没见小济来看我?”
“他……唉,”钟思鼎叹了口气:
“你定罪的那天晚上,他读了圣旨之后气不过,连夜跑到宫门外,想闯进宫城为你伸冤。还好被陆少卿和孙尚书撞见,赶紧叫了辅望去拦他。辅望见他一派冲动,又已然冲到宫门口了,便下了狠手打了他,又亲自去求了魏诚,济儿才逃得性命。否则,这欲图闯宫的罪名,就够他死一回了。”
“我竟不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钟开仪听得有些震惊。
“他也是一片赤诚,就是冲动了些,好在现下在陆少卿家养着,想来也没什么岔子。此事多少因你而起,你尽快去看看他,劝说一番,让他早点明白起来。”钟思鼎道。
钟开仪连忙答应。
第二日他便动身去了陆府,刚进元济房门,便见他趴在床上看书,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不知伤得如何。
钟开仪心中叹了一叹。
心想,即使他和元济沾亲带故,又做了多年的好友,但世上又有多少人会拼了一生的前程性命去为另一个人做这样的事呢?
他觉得此生能得元济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值得。
于是他换上往日的神采奕奕,一面入内,一面笑道:“怪不得这几日没来看舅舅,原来是在陆二姑娘家静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