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寒气日渐升起。
魏诚捧着一应证词和证据入了乾清宫。
只见大殿上堆满了木材、工具,成元帝正敲敲打打,忙着做一架水车。
魏诚恭敬一拜:“参见陛下!”
“大伴怎么突然来了,所为何事?”成元帝头也不抬。
“启禀陛下,钱塘秋闱舞弊案的证据和证词皆在此,事关钟太傅小公子,锲安司不敢擅专,特请陛下决断。”
“此事你怎么看?”成元帝仍是忙个不停。
“证据和人证是对得上的,只是那作弊的秀才说,他从未见过钟主事,只是和他的一位管家交接事宜,但这位管家现下已然逃窜,故此案件还有些不明朗。”
“那为何不再继续追查?”成元帝直起了身子。
“陛下有所不知,此案本就发生在南方,也不是一时一日就能查完的。但现下朝内朝外为此事闹得人声鼎沸,陛下还是要早作决断才好。”
成元帝放下手中工具,望着魏诚道:“可依朕看,钟开仪并不像是会为小小私利,而做出舞弊这等肮脏之事的人啊?”
魏诚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对成元帝缓缓道:“不知陛下有没有察觉,这个舞弊案,已然引得中朝官员和儒子们激烈争论,沸腾不已。那钟主事是谁?他是钟太傅的儿子,陛下钦点的探花,又是榆陵学子钦佩之人。
“这些年他的名声一日比一日响,威望一天比一天高,逢年过节,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求他一诗一字而挤破了头,眼看着就要成榆陵一派的魁首了。榆陵的声势,陛下是知道的。他们随随便便主持个清议,便引得那些未入仕的儒生们赞叹不已。”
魏诚见成元帝目光闪烁,似有所动,继续道:
“这些年在朝廷中,从榆陵书院出来的官员越来越多。若让此案再慢慢拖着查下去,万一真的查出冤情来,那天下人可就拿着陛下的错处了!真到那时,无故遭罪的钟开仪必然深得他们的同情,说不定还能因身遭污蔑却不改志向,而成为他们心中的榆陵魁首。
“等到他一放出来,官复原职,科举儒子从之随之,中朝官员听之任之,哪里还有什么陛下的天下呢?”
一席话听得成元帝心惊。
他想起这几月间朝野上下的争论,在野儒生的热议,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好一个钟开仪,好一个钟家!难道是要搅动这朝局不稳,儒林不安吗?!
钟思鼎余威犹在,朝中重臣泰半曾是他的学生,任谁都会对钟开仪另眼相待。
那钟开仪才思又高,将来超过他的父亲也未可知。众人对钱塘舞弊案的盛议早已冲出了朝堂,但凡知晓钟开仪和钟家之名的士子,哪个不会为他辩驳?哪个不会为他叫屈?
是啊,他有没有真的参与舞弊,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有朝一日,这天下人到底会不会成为他的追随者?
若不趁此机会打压下去,等他真的成了势,做了在朝在野那些钦服“榆陵”之辈们心中的魁首,到那时,这朝廷,岂不成了他的朝廷?!这天下,又哪里还是朕的天下?!
见成元帝杀心渐起,魏诚忙道:“陛下万万不可杀他!”
“这是为何?”成元帝不解。
“钟思鼎对陛下有恩师之谊,若是审也不审,便把他的独子杀了头,岂不是要被后世唾骂?依奴婢愚见,陛下得招他、见他,让他辩解,好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个讲理的人。只可惜这舞弊案证据确凿,陛下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见过他以后,陛下也不必真的杀他。”
“此话何意?”成元帝又问。
“陛下细想,钟开仪是个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名声,历史上有多少像他这样的读书人,为了得个直臣的名声,不惜一头撞死,反让那些本来也没想杀他们的皇帝背了骂名。想要压制这样一个人,何须要他性命?只要将此事坐实坐死,毁了他的清誉,他自然一蹶不振。那些追随他的人,说不定还要反过来骂他!”
成元帝思忖片刻,道:“大伴说得有理,字字句句都是在为朕考虑。拟旨!并召礼部主事钟开仪觐见!”
得知成元帝召见自己的消息,钟开仪舒了一口气。
他在那阴暗湿冷的诏狱里苦苦挨了几月,到今日,总算有机会能够亲自向陛下陈诉冤情。
从诏狱到乾清宫,他打了几番的腹稿,想着定要简洁直接地将自己的遭遇和猜想,一一禀明圣上。
于是一入殿内,三叩之后,他便开口道:
“陛下明察!
“臣与那张秀才素不相识,连他的姓氏都还是在锲安司审讯臣时,才知晓的。
“臣从京都前往钱塘府,一路上只有一名名唤南宫的小厮随行,并无什么下属!
“臣到钱塘府后,一直住在官舍,一应人员出入,皆有官舍侍从可以作证!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找到张秀才所说的那名中间人,臣愿当面与他对质!
“臣实在冤枉!请陛下听臣一言,彻查此事!”
然而,任凭钟开仪滔滔不绝,成元帝却是冷淡地坐着,一言不发。等钟开仪说完,许久方道:
“钱塘秋闱舞弊之事,人证物证俱在,不由得朕不信。但老师年事已高,膝下唯你一子,朕不会杀你。不过你这官也做不了了。”
成元帝示意了下在一旁候着的内侍,内侍捧出一道圣旨:
“钟开仪听旨!原礼部主事钟开仪,为臣不德,于钱塘府秋闱前,私收考生贿赂,助其舞弊,罪本该诛。朕念钟家定策有功,钟太傅膝下只余一子,今削其职,贬为庶民,三十年不可启用。钦此。”
钟开仪不敢相信。
还未查明真相,便定罪?
他默然无言,心中却想放肆大笑。
什么面圣!什么听辨!
圣旨早已拟好,今日召见,不过做做样子,好让天下人知道,成元帝是个愿听分辨的明君!
狠,真狠!三十年不可再入中朝为官,这是要给我钟开仪按上三十年的污名!
杀又如何?不杀又如何?
任凭我再清白,一朝罢免,污名加身,在外人看来,正坐实了“舞弊”的罪名,纵有百口,又该如何辩驳?
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的云家、袁家,和随之被牵连的官员和百姓。
霎时明白了何谓朝局争斗,何谓大权倾轧。
何谓,帝王心。
他觉得自己入殿前的所思所想是多么地可笑,竟然对曾经作出如此之事的皇帝抱有幻想。
钟开仪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口中却大声而漠然地喊道:
“罪臣!钟开仪!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