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朝堂
元熙十年,春风吹拂中的江宁城迎着晨光苏醒,云青嶂绕,春江渺渺,百鸟纷飞,渔舟青樵。
城内形胜,商铺林立,珠玑罗绮市列其间,等候选买;稚童奔跑嬉戏,贩夫挑担行走售卖各类商品,一片繁荣昌盛景象。
江南承平日久,偶有民乱也波及不到此间,最紧张时,也只是前年进军大举南下,绕过淮河防线,势如破竹,直逼长江,朝野震动,民心惶惶。若非护国将军李佑强夺淮河水军军权,下令焚毁来不及撤走的半数战船,沿大运河南下,收拢溃军数万。其后,朝中紧急派遣时任礼部尚书的陈文祎大人乘海船出使金国议和,终是维持住了国运。
此国号唐,并不是另一时空至李煜而亡的那个南唐,而是由唐昭宗李晔幼子李昙在唐哀帝李柷为朱温鸩杀后六年建立,定都金陵府,改称江宁府,至今已有两百余年。
以整个大江南部的生民黎庶奉养一城,造就了眼下江宁的似锦繁华,供给着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的优渥生活,有人心安理得地奢靡享乐、怡然自得,也有人忧心忡忡、看到了花团锦簇下的四伏危机。
此时,在仿长安大明宫而建的长明宫奉天殿内,元熙帝李恒高坐龙椅,面沉如水地看着下方或大声争论、或老神在在的文武众臣。
正值壮年的帝王抬头望着殿顶黄花梨雕琢而成的五爪金龙。龙首肃穆,龙嘴微合,其内隐约可见獠牙狰狞交错;睛目睥睨下方,龙须飘逸,金鬃柔顺飞扬,仿若御风而起;龙身如蛇行微屈,金鳞闪耀;五只龙爪四向前伸,又屈起锋利爪牙。
这是他最得意的设计,元熙帝觉得这便是他作为亿兆生民君父的真实写照,代表了他含威不露,权衡御下,躬身为国,握杀器而明藏锋的形象。他默默等待着争论结果,心想着,高明的君王不能轻易表态,以免被蒙蔽操控。
兵部侍郎杨开泰出列奏道:“今春以来,外事日蹙。金国左副元帅完颜挞懒巡视淮南各地军备,先着张庭夜等一干水军降将招收漕运河工为水兵,日夜操练不休;又招工匠数百,掳数千各地黎庶为辅工于淮阴造船;大有南下侵扰之意。”
目光锐利,方脸浓眉的杨侍郎顿了顿,继续道:“更糟糕的是,据细作回报,金国右副元帅完颜宗弼频频透露将于今年秋季领骑军五万,步卒十五万南攻襄阳,并勒令其辖下州官限期交付民夫粮秣至南阳集结。其势汹汹,望诸位同僚协心同力,共议对策。”
此言一出,原本因今年是否加开恩科而各自细声讨论又不时由各方代表大声争论的嘈杂嗡响为之一静。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兵部尚书于幼麟,今年五十有六的他在位十三年,加从二品光禄大夫,陡然回头盯着这新晋不久的下属,乌纱两侧的幞头脚颤颤巍巍,眯眼看了一会儿,回头望向右相谢蒙雠。
那七十高龄的老头身形高大,坐在御赐锦墩上纹丝不动,隐含一股威严,从朝会开始至今,他始终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
礼部郎中何翰安首先站出质疑道:“杨大人是否过于捕风捉影了?先不说细作之言会否言过其实。单论那兀术,若其当真有南下襄阳之意,为何大张旗鼓地将自身意图公之于众?请杨大人不要危言耸听才好!”
虽各属兵、礼两部,但下官向上官公然挑衅还是让一些不明二人恩怨的官员看着笑话。
杨开泰未作理会,等着某些人开口。
“杨卿所言大抵无差,日前御前司已程上密谍奏报,金国朝堂确有议论南下之事。”出乎众人意料的,先开口的竟是那神游物外的唐皇李恒。
右相谢蒙雠睁眼起身,拱手施礼后道:“启奏圣上,当务之急还是继续探明金国真实意图,以往金人故布疑阵所造成的损失殷鉴未远。另着水师各部严加探查防线,襄阳守军稳固城防,酌情调江陵守军何忠嗣部北上协防。其余各州驻军与禁卫驻军不宜调动,今春多地降雨反常,频繁且量大,恐伤农情。”
元熙帝眉头微皱,不发一言。
户部尚书紧接着附和道:“右相大人所言极是。去岁为平岭南匪患和洪灾,江南西道诸州常平仓已抽调大半给虎贲军和地方州府赈灾,也需留存定量仓储平抑粮价。更何况,据钦天监的报告,今年夏秋江南西路预计会有暴雨成灾,或有减产之患。此时确实不宜因金人小动作而大动干戈,望圣上体察。”
余下众臣或沉默不言或出声附议。
杨开泰黯然叹息。
元熙帝道:“着右相领相关人等商议后再行奏报”随后便示意退朝,起身离去。
内史令于芳嘶声高喊“退朝……”后赶忙跟上。
群臣一一离开大殿,左相高应元望着乘坐御赐步撵向丹凤门外行去的如山身影默然无语。
身边一人低低说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也,占据高位二十载还恋栈不去,当真可恨!”
“载厚慎言,谢相忠心任事,为国为民,不可轻辱。”高应元口中如是说道,却并无责怪之意。
“谨遵相国教诲!”那人低头应诺。
“左相大人宽厚。”周围几人也同声附和着,簇拥着他向政事堂走去。
长安街谢府后院,雕梁画栋外,粉色落樱随和风摇曳,飘落到由金水河引入的小池与曲水溪流,与另一侧的松桂梅榕倒影水中相映成趣。嶙峋山石堆砌起的假山,其下洞穴四通,诱人访幽;其上形态各异的石子铺就了几条相互交织的蜿蜒小道,石榴海棠栽种两旁,燕雀于枝间跳跃扑飞,啾啾作声。山顶是一古拙小亭,须发皆白的谢蒙雠正与一年轻男子对弈。
“谋而后动,观其知心,子翛你虽聪慧,经史子集也算精通,对诗词也有独到见解,但你未经磨砺,不通世情,于谋一道也仅止于知而不晓运用。世间事纷乱繁杂,看不清大势,便抓不住要点,再多的心力投入,也难有理想结果。”
“孙儿知错,却想斗胆请教爷爷,人之一道,旨在践行理念,若有推陈出新之想法与典义相左,该如何取舍?”谢子翛苦着脸问道,手中急急落下白子。
谢蒙雠老眼精光闪过,有些讶异这乖孙的大胆,也有些欣慰,有了主见,形成自己的一套处事标准,敢于顶住威压发出不同声音,已算人杰。
“此问需审慎,先秦虽纷乱,却有诸贤并起,思想的形成源于相互借鉴与印证,你的理解尚浅,还需多经历世情,多与他人沟通彼此,再去印证。如此之后,无需再问,你也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谢蒙雠抚动白须,欣慰地看着陷入沉思的孙子,顿感谢家后继有人。
他心想:“将小一辈外放的时机或许到了,不过,原先筹划的细节方面就需做些改动。
朝堂之内也蕴藏着暗潮汹涌,有些人总觉得自己老了,而忘掉了那些心怀鬼胎之辈的下场。总有愚蠢之流无视外忧内困,不知勉力维持这表面风光的来之不易,只知争权夺利,令人厌恶。
不打痛这些内贼,其人就永远不知收敛。”
多年执掌帝国权柄的威势凛然迸发,让两位本就熟悉家主的仆役依旧感到战战兢兢。他抬手示意其中一人留下照看孙儿,自己则沉步离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周氏大宅中,家主周德彦脸带薄怒,几个年幼的庶子有些紧张地缩在母亲或乳母的怀里,生怕被严厉的父亲迁怒责罚。几个姿色各有千秋又年纪或大或小的女人陪着大妇王氏嘤嘤掉着眼泪,知道自家老爷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来。
三天时间过去,家中嫡子仍旧不知所踪,城外搜寻只得到护卫全军覆没的回复,有几条朝不同方向离去的痕迹,一一查探后毫无结果。只得知大宋山一小小匪寨曾收留过苗寨凶人一晚,审问完后,被怒极的他下令处死全部盗匪,老幼妇孺充入工坊罚作苦役。
到底是何方势力在后面操控,强压下怒气,他暗暗提醒自己冷静,一一找寻可能的目标。他心道:”不管儿子出事与否,背后之人必须承受报复,自己对当年父亲的墨守成规,事涉皇权还妄想明哲保身本就非常不满。以至于如今偏居一隅,还要时时提防暗处冷箭。氏族的生存向来需要审时度势,进退有据,一朝行差就错便要承担巨大损失的后果。”
周德彦唤来一名心腹家将,吩咐道:“传令下去,探访下其他匪徒的山头,找找线索;再安排多些人手去襄阳将采蘩带回来,多事之秋,家中各人无事不要出城远行!”
走出厅门,看着旁边景观石的涌泉跌水,周德彦知道,此时正有一张针对自己和家人的网在收紧,双方在各方面角力试探即将开始,他感到了阵阵兴奋,这是一位很有能耐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