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西齐大正十五年八月十三,大朝会的日子。因此,今天很多人都起的很早。
西齐国都腾龙府一共有十二个门,百姓可以行走的是九个,东西南城各有三个门。通运门在西城的紧北头,正对着通运门的这条大街叫做西二街,这条街连通着皇城西面三门中间的景行门,这西二街算得上除了皇宫和皇城之外的最重要的一条大街了。原因吗,没有别的,那就是朝里顶尖的大员都住在这条街上。
这条街上安静地很,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讲究个体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了,不得惊慌,不得喧哗,这是基本的礼仪。哪怕是遇到了走水事件或者逆反事件,大家也都是急而不乱,慌而不忙的。要的就是这份体面。
恰如今天,这街上所有的人家里都有要去参加大朝会的,就是几个平睡到日上三竿的勋贵,今天家里的马车都早早地上好了草料,牵到了街面上,等候着自家老爷。更不用说几个天天在朝里忙活的庙堂大佬,车把式早就驾轻就熟地准备好了一切,斜眼瞧着这些勋贵家的下人没精打采地斜倚着车框的样子,眸子里满是鄙视。
在他们心里,自家的马车虽然朴素,比不过这些勋贵的马车华丽,但却是权力的象征。坐在这简朴的马车之中的是真正的朝廷重臣,在皇帝的面前和心目中,要比这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勋贵重要多了。但是这也是这些下人们的小心思罢了,至于坐在车里的那些人,以及坐在庙堂最高处那人是怎么想的,就是谁也不知道了。
尤其是那些在宦海沉浮几次的大臣,恐怕对于这样的敬重的感情要复杂得多。这样的大臣在如今的朝堂上有很多,其中之一的就是刚刚起复半年左右的大学士兼太子少师韩旻。
韩大学士的新府邸正是在这西二街上,景行门外往西第二坊——兴安坊的头一家就是。这府邸是当今的皇帝赵哲钦赐的,据说韩旻婉拒了数次,理由是家里的人丁稀少,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
可是赵哲坚持要送,听说他家人少,还从宫里选了二十个宫娥,十个太监到府里伺候。话说到这份上,韩旻大学士只好无奈接受了赏赐。
此刻,韩旻也在用朝食。他的朝食很简单,不像郑泰家那样大盘大碗地盛着,只有小小的一碗粳米粥和一小碟咸菜。饭食虽然简单,韩旻吃地却很用心,仿佛这是世上最好吃的饭一样。
只见他从小碟里挑出一根细细的咸菜,轻轻咬上一口,慢慢地咀嚼着它的滋味,一面把剩下的咸菜卧进粳米粥里。等咸菜嚼得差不多了,这才捧起粥喝了口,混着咸菜咽下。然后把碗底的咸菜挑出来,和着一小口粥一起葫芦进嘴里,美美地咀嚼,细细地品味。
当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头端着一个红木方盘,走到了堂屋外间的门外,朝着里屋的韩旻微微躬身,轻声说道:“学士爷,这饭食还合胃口吗?”
“嗯。”韩旻抬头看了老头一眼,随意地朝他招招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筷子,自觉有些失礼,赶紧放下,对着老头颔首示意他进来,一边说:“香。这素娘的手艺真是好,不愧是曾经伺候过太后的人。”
“您老吃得好就好,把您伺候好了可是圣上交代给咱们的差事,咱们可不敢办砸了。”老人嘴里说着,一边躬着身子快步走到韩旻桌前,麻利的跪坐下。灯火下,老人一身普通家仆的打扮,但是伺候人时的那副精气神却是不凡。这神情中既有讨好和小心在意,还有一分的自矜自贵,却又没有娇宠和傲慢,反而有几分的亲近之意。
韩旻看得出老人的心思,豁然一笑,说道:“王公公给圣上办差,我也是给圣上做事的。咱们算是同僚,谈不上什么伺候不伺候的。”
老王听了这话,眉头舒展开,笑得更欢了,嘴上却说:“老奴可不敢这么想,虽说都是给圣上办差,可这也分个高低贵贱不是。咱们就是个伺候人的命,把学士爷伺候好了,您就高兴了,您一高兴就把差事办好了。这样一来圣上就高兴了,只要圣上高兴,那咱们就是死了也值了。”
韩旻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老王也不再说话,而是把红木盘子放到了韩旻吃饭桌子的一头。盘子里放着一个锦盒,老王先是从袖筒摸出一个胭脂盒大小的方盒子,放在锦盒旁边。轻轻地打开锦盒,里面是两个两寸多高的瓷瓶子,瓶子上画的是盛开的金菊。老王动作娴熟地拿起一个来,手握着瓶塞微一用力,把瓶塞拔了出来,霎时间一股药香就弥散开来。
“这是按照圣上赐给您的方子调配的药丸,今天晌午金菊斋的人送来的。抄送方子的时候,我交代过老刘了,看过即焚,不得外传。”老王从瓷瓶里倒出黄豆大的一粒,放进小方盒子里,盖好盒子,又塞好瓷瓶。然后向前膝行一步把小盒放在韩旻的手边,再膝行退回原位,接着说:“这药丸里面其实也就是人参黄精枸杞子之类的,不过方子是大内的,总不该流落民间不是。”
韩旻点点头,把小盒子收进袖筒,说道:“上次大朝会的时候,我也是没敢多吃,结果就在半途饿昏了,闹了笑话。圣上却没有责怪我,还赏了这强精丸的方子。哎,真是明君啊。”说着,摇了摇头。
“那是,这强精丸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您知道,我们私底下都叫这药丸什么吗?”说着老王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暧昧,饶是韩旻见多识广也没想到会在一个老太监眼里看到这种神色,不禁有些愕然。老王却把韩旻的错愕当成了好奇,一字一顿地自问自答道:“九味帝皇丸!哈哈哈。”
韩旻不禁失笑,想起关于皇帝的那些传言,他对这强精丸的功效产生了怀疑,这药丸的功效怕不只是健体强身,补身提神的吧。心里这样想着,韩旻的眼神不禁往那药瓶看去,看见上面的金菊,忽然问道:“郑家老夫人去了金菊斋了吗?”
老王连忙收了笑意,恭敬地回答道:“昨天下午过去的,小邓子亲自接过去的。您就放心吧,这小子伺候老人家体贴着呢。”
韩旻欣慰地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本以为圣上平反了‘无头诗案’,我和郑兄就又能在朝堂共同辅佐圣天子。没想到郑兄福薄,竟在路上薨了。真是可悲可叹呐!”
老王听了也跟着眼圈一红,轻叹一口气说:“可说的呢,这事儿啊老奴还有印象。当年郑少卿就是帮您说了几句话,惹恼了先帝,才落得个抄家流放。哎,好人呢。”
韩旻眼光闪烁了几下,抬起手擦了擦眼角,换了个话题说:“对了,郑兄的那个儿子,叫郑什么来着?”
“郑泰,虎头虎脑的。”老王的语气马上变得轻快起来,“此事还是您亲自安排的呢。”
“对对对,郑泰。今天是他当差的第一天吧?”韩旻问。
“是啊,就是今天。大理寺的评事,从八品下。”顿了顿,老王又说,“这品秩是不是低了点,当年他爹可是少卿啊。”
“不,不低了。”韩旻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没了表情,灯火中有些阴暗,“他这是荫封,本来以郑源的职位是没有这殊荣的。正是因为他出了事,他儿子才能荫封一个从八品下,比一般的勋贵家的荫封还高了半品呢。不低了。”
“说的是,而且还在大理寺,位不高却权重呢。”老王陪笑着说。看看韩旻似乎没了说话的欲望,就压低声音问:“我过一刻钟再叫您?”
韩旻先是没有回答,等老王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才说:“过两刻钟吧,今天的大朝会不会按时开的。”
老王一愣,然后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也没让人进去收拾碗筷,因为他在后退的时候,仿佛听见韩旻竟小声打起了呼噜。
大朝会的主角是皇帝,也只有在大朝会皇帝才必须出现。皇帝什么时候出现,大朝会就什么时候开始。当今天子赵哲是一个刻板的人,大朝会的时候极少会迟到或不到。可韩旻却说大朝会不会按时开,皇帝会比平时晚到。这要不是皇帝最亲近的人,怎么能知道内情呢。如此可以看出皇帝对韩旻的倚重和信任。
可在老王的记忆里,当今的皇帝没真的信任过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