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七 女子本刚,第七节

  这日,白和却是实实在在地生了气。

  冬日方尽,春寒尚在,新绿已初生,院子里的草地生了点绿色,湖中的残荷却还是冬日模样,一片萧萧瑟瑟模样,连湖面上吹过的风也是冷的,吹过阶前卷起的竹帘,吹进这冷清的议事厅里。坐在议事厅下首的几个人纷纷冻的一颤。

  当年白自清造云心斋时特意仿了南方园林,圈了好几处活水泉眼湖泊,因而这园子又名绿水居;议事厅是云心斋中一处夏日避暑的花厅,因白自清去世后,白和担任了白家名义上的家主,他不愿与实际掌权的三叔白瑾起冲突,故选中云心斋中这花厅作为议事厅。

  白和右手反扣在案上,垂着眼,冷淡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底下的人垂首道:“是……是,程君说他不适合前往木府吊唁,一则他与纪长女定亲又悔婚,关系尴尬,若前去木府不定又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二则王女君现怀有身孕,已九月有余,临盆在即,离不得人。”

  “不去便不去,他倒多的是理由。”白和冷笑。据署官所说王女君怀孕九月有余,算来白程刚与纪长女解除婚约王女君便有孕了,也难怪白程不敢前去木府。他本来想着白府未曾应允白程的婚事,他便还是独身,也能借此说他对纪长女旧情不断,寥解木府尊长失女之苦;可白程不愿意,那也只能算了,总不能强逼他去反恶心了木府,坏了秦中与木府的邦交。抬眼见那人面上似乎有未竟之言,便道:“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本也想着你与白程亲厚些才派你去的。”

  “程君说,希望主君能承认他与王女君的亲事,给王女君一个名分。”署官见白和脸色无甚变化,便大着胆子道,“程君还说,他与王女君实是情之所向,还望诸君能思己及人。”

  谁料白和勃然大怒:“他这是什么意思?讽刺我身世吗?”窗外的梧桐新芽因春风闪了闪,影子落在白和脸上使其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翳。他道:“去告诉他,我没有什么好思己及人的。既然他情之所向,只念着王家,那便留在王家好了。”

  底下几人纷纷噤声,侧目逼视那署官。待白和叫他们退下,他们围着那人道:“你也太没眼色了,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的。谁不知出身是咱们这位主君……”春寒料峭,凉风吹得人身上陡然一耸,缩着脖子忙走开了,未说完的话也就散在春风里了。

  另一边白秐听闻德宗被白和收服,不止听师傅教导还向闫静认错,感到十分惊诧,遂来云心居玩笑。方走进书房,便见房内满地满桌摊着帛书和竹简,白和弯着腰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大兄你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吧。”白秐平日喜穿窄袖短裾,便是爱它行动方便,现在袖子也不挽便要进来帮忙。

  “我本来想让你兄长去木府吊唁,他不愿去,我便想找当时护送纪长女回国的使臣再走一趟,可署官们却说秦中没有派遣使臣。不说三叔对木府和纪长女的看重,两国邦交,怎么会没有使臣呢?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我不相信,便去查,却发现了这个,然后越找越多、越找越多……”

  ——这该死的白程,出使的命令接下来就好了,还有你愿不愿意的!白秐心里暗骂道,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大兄找了什么,给我看下。”白秐接了那些帛书来看,上面是关于民主选举和权力制衡的草图,她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但多翻了几篇才发现端倪,这里不止有海界政治制度的草图,还有各诸侯国的军事分布图,有些写的很乱,有些写的很偏,时不时杂夹着个人想法,不像接受过训练的间谍所为,更像是游记。白家不可能派出这样没规矩的间谍,而且这些资料她也没在白瑾书房里见过,除非这人是只与大兄联系的探子。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知道答案,抬眼偷瞧白和却正好撞上大兄疑惑望来的眼神,以至于慌乱道,“我不知……啊嘶!”

  白和见她捂着嘴呼痛,忙问“是不是咬到了,快伸出来我瞧瞧”,见她舌尖只有一小红点,才按按她的头笑道:“说话慢些,又不是喷火,急急忙忙咬到了舌头不是。”

  “我恐怕是忘了什么,很有可能不止这一段。你看我还写了一篇应对海界经济危机的风险预案,海界经济发展千年不倒,我为什么要写……”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本该对海界经济不算多了解的,但现在,他脑中对海界却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即以海界现在的体制必然收拾不了经济危机的烂摊子。他卷起草稿,继续往书架那走,“无虑,你要是有什么知道的,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白秐还沉浸在隐瞒真相的愧疚中,根本没听全白和的话,只见他要收起那手稿,大着舌头道:“大兄,大兄这稿子不要了吗?我觉得海界制度的那个草图挺好的。”她虽然不喜琉州使者,却十分向往海界平等自由的风气,希图秦中有一日也能形成这样自由包容的氛围。

  “你都没细看,就知道它哪里好了?”

  “我虽还没细看,不过那句人人平等不就是我们在追求的吗?”白秐道,“陈国阿耀学监和木府瑶姬,还有游说各诸侯国的平权派,大家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白和默然。他印象里这个学派并不怎么样,宣扬的观点过于空大没有实际性,出身贵族的门人既没有维护贵族利益的自觉,也没有推翻贵族阶层的勇气,若不是有着一个最先发起平权运动的名头,整个学派都有如空中楼阁一般引人发笑;但平权思想在女子和底层民众中却十分受欢迎,似乎是应了那句俗话:思想越是贫瘠的越容易受到动摇。

  于是,他问:“无虑,在你心中,人人平等是什么意思呢?”

  “自然是说所有人的地位、权利都是平等、没有高低之分的。”

  “所有人是哪些人呢?”白和追问道,“如果城外的贱民说他的权利地位和天子是平等的,犯了杀人罪的犯人说他的权利地位和被害者是平等的,我们家的家生奴隶说他的权利地位和你我是平等的,你认同吗?”

  “这怎么一样?”白秐惊呼。

  白和叹道:“你看,你并不接受人人平等这个观点,你只是要求贵族女子与贵族男子地位平等而已。海界自由平等的风气并不适合秦中。”说完他自己也有些惊讶,这个想法好似早已存在他心里,而不是他刚刚翻阅草案得来的结论,就像刚才的海界经济风险预案,他好似有了一段自己不记得的经历;抛开心中的怪异感,他又道,“便是陈国平等权利思想也不适合秦中,它们都在鼓吹人与人的地位、权利平等,各方面的平等;但秦荃作为世袭传承的国家,从天子到诸侯再到世家,权力和地位都是一代传袭一代,叫贵族放弃与生俱来的权利去和平民一样,这是万不可能的。无虑,如果你真信奉人人平等,首要的便是要背弃你的阶级、放弃你的权力和地位,不如此万做不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白秐的选择应该交由她自己,她的思想会往哪个方向前进他也是没办法决定的,能做的也就只是给她指明每一条道路上可能遇见的路障。至于这份草案,好不好,有无实施的必要,至少要等他头脑清楚了再仔细研究后说。

  蝉鸣的初夏,秦中迎来了与秦荃断交十年之久的琉州使团。

  但这任新灵主却是有些奇怪。在太和宫宴会上,灵主不问大殿上陪同的世卿,却问起仅任侍中之职的白和来,还要召他一见。宴会上预言白和将来的权力超过白瑾不说,甚至一连追问琉州使者的行踪,让满朝文武不得不猜测灵主这番话是否有别的含义。

  白秐听闻此事,着急赶忙地跑到云心斋,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起来,来回走了个三四回,才一咬牙走了进去。果然白和已经在里面等她,见她第一句话便是:“我一直在等你给我解释。”

  白秐立刻明白是自己隐瞒的事情泄露了,既然大兄知道了一切,她也就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只是内心仍不免生气,气琉州使臣被忘了还能牵动大兄的心神,也气大兄没了记忆还会被琉州使臣蛊惑:“大兄是被琉州使者蛊惑了。自从使者来了秦中,大兄的眼神就一直跟着他。官学改革刚开了个头便不管了,整日只关注使者的动向,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在他一人身上。”

  “我不知道大兄为何会不记得他,但我觉得不记得更好,也省的大兄又为那人疯魔,将自己的责任和使命都忘的一干二净。”白秐对她隐瞒的行为毫不愧疚,甚至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是大兄的妹妹,是你的亲人,自然要维护你的理想;你若有错,我就帮你清除那些引诱你犯错的。”

  “你要维护的不是我的理想,只是官学改革而已。”白和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漏洞,“也许是出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许是因为其他,但你将官学改革看得太重,甚至不许他人的目光移开片刻。无虑,你是否有想过,也许并非是我被琉州使者蛊惑了,而是你被偏见裹挟了?”

  “大兄根本不了解官学改革对我们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的,我不了解,也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女子对官学改革有什么执念,但你的行为只会固化外界对女子的形象:激进、偏激、感情用事,这就是你想给外人看的政治形象吗?”白和严厉道,“朝政从来不是儿戏,不是你想当然就会顺理成章,也不是谁一句话就会实现的白日梦!”

  白秐本就有气,只觉得白和是为琉州使者质问她,更不说打断她的话,甚至说他不想理解女子的立场,她起身就走而不是竖眉怒骂已经是很沉得住气了。

  她回到梨香院约半个时辰,白和携了一笼雀子找过来,只说厨房新进了许多野味,他拿了一些来与她吃酒。此时白秐情绪平静下来,且白和带来的又是她最爱吃的禾花雀,便招呼仆从们在芭蕉树下生好炉子,又叫人去酒窖抱了一坛桃花酿来。

  兄妹两洗了手,拿了叉子自己烤起肉来。鸟肉没什么油,烤了半天也是表面沁出一点油花,火苗触着它,发出滋滋的响声,白和看着妹妹耐心转动铁叉好使雀鸟烤的更均匀些,轻声笑了下。

  “大兄笑什么?”

  白和道:“我想起三叔以前带我们去狩猎,你不肯等人烤了肉来,非要自己上手,最后把我们猎的野兔野鸡都烧了。你一心想吃烤肉,最后见肉没了,还大哭了一场。”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大兄还记这个做什么!”白秐羞急了就要拿手打人,被白和说“小心沾到油”才罢休。

  “我要逗你笑啊。先前的事还生大兄气吗?”见白秐摇摇头,白和也舒了口气,笑中方带着点责备道,“明明是我在责问你,最后还要我来向你道歉,你说你应不应该啊?”他语气软,又减了责备三分意味,这话听起来就不像责备,反像长辈哄小孩子了。

  “那也是大兄你先说我的。明知道我最看重女子入朝,你却说我们偏激激进,还说我们把朝政当儿戏,你不戳我心窝,我怎么会转头就走。”

  “我哪敢戳你心窝,只是语气重了些罢?”

  “不是。大兄你是男子,入朝没什么阻碍,其他人还捧着你顺着你,自然是觉得朝政手到擒来;可我们女子入朝有多艰难,被困在后室不说,参与朝政的话语权也被剥夺,弄得我们像傻子一样任人摆布,大兄你还说我们偏激不懂朝政,真的太过分了!”见大兄来问,白秐更是委屈起来,“你还说我们入朝是做白日梦!”

  “听起来的确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吗?”白和摸摸刺猬妹妹的脑袋,“不过你也有不对,我要关注的事情很多,你不能因为我注意力稍一离开官学改革就闹脾气呀,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但是大兄不关注官学改革,其他人也不肯尽心了。我和闵公乘费尽了口舌,没有一个人肯听我们的。”白秐说起自己和闵公乘去拜访朝中大臣却被他们拒之门外,想向阿翁求助却被说女子果然不能成事,还让她自己想办法解决,不然以后就不要再插手朝政。“我那时急的也知该怎么办,只想着大兄继续主持官学改革就好了;而且……”她瞧见白和多情温柔的眼神,想起他看琉州使者也是这眼神,又变得气鼓鼓地,“琉州使者为人不知检点,两坊的沽酒女、歌舞伎他哪一个没撩过,还和纪长女不清不楚地,根本配不上大兄你。”

  “又是我的错?我不记得这事了,饶过我好不好?”他不记得前尘往事,并不觉得和琉州使者分开有多么难以接受,只认为他这个兄长失职才使妹妹受了委屈,“以后你遇到什么难处,只管和大兄说;大兄这次是在朝上被气糊涂了,才没注意言辞的,以后都不会了。”

  听此话,白秐瞪大了眼睛:“大兄在朝上受了什么气?我听说灵主预言大兄将来会是拯救秦中的白司马,怎么还有人敢给救世主眼色看?”

  “我倒不喜这预言,总感觉被驾上神座,还不如给我定个权倾朝野、利欲熏心的罪名呢,后者我还有叫停的权利,前者我连胆怯、退缩、投降都不要再想,感觉自己变成了奔跑不歇的烈焰马[1]了。”

  白秐想了想,安慰他道:“大兄往好处想嘛,本来大兄也有重振秦中、收服天下的决心,现在灵主的预言不正是证实了这一点。也许诸侯知道自己必败的结局,会收敛自己的野心也不可说。”

  白和看看架在火上烤的冒油的鸟肉,只觉自己和秦中也都如这鸟雀一样被架在火上烤,苦笑道:“只恐对秦中也无好处。现今大陆分裂,诸侯占土欲称王,怎会愿意再臣服秦中。灵主的预言不会让他们收敛,反而会激化他们的野心,看吧,接下来诸侯们会联合起来孤立秦中,拼命击垮秦中,秦中想要收服诸侯就只有战争这一条路了。”

  “如果琉州使者再来找大兄,我就不拦他了。”白秐突然道。

  白和跟不上妹妹跳跃的思路,奇道:“这又不嫌弃他蛊惑人心了?”

  “早知道大兄会这么辛苦,就算使者蛊惑人心,但能让大兄在这令人生恼的政治生涯中开心一会,也就罢了。”白秐垂着头,被兄长一把揉了揉脑袋:“胡说什么呢!肉都烤好了,快吃吧。”

  一顿烤肉吃完,这事也就过去了。

  狩猎场上,一身骑装的白秐拖着白和撒娇:“大兄,大兄,你不能这样!你答应领我去见灵主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我那是醉话,不作数的。放手,放手,叫人瞧见了要笑话的。”说到这事白和就头疼,他昨晚和白秐喝酒吃肉,喝到后面醉了夸口白秐要什么他都要办到,今天白秐就穿着骑装来讨债,“还有你,太常寺请你们这帮贵族小姐是来展示秦中女子风采的,不是来跟我胡闹的,快回行宫去。”行猎是早定下的行程,但因灵主脚受了伤,太常寺担心灵主在行宫无聊,遂请了贵族女孩们作陪。

  “太常寺还说是请我们来陪灵主的呢,灵主都下场打猎了。”白和拖着他的手道,“大兄,拜托了,引荐一下下啦!我毕生请求就是见一见灵主,若见不到我这一生都有遗憾,你是最疼爱妹妹的兄长啦!”

  白和被她缠的走不开,又狠不下心来甩开她,只能无奈地劝道:“无虑,灵主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和阿耀学监、瑶姬完全不一样,反和秦中女子差不多,你见了要失望的。”

  白秐正要说“失不失望我自己承担”,就见一骑着斑斓大虎的女子飞过来,口中呼喊:“白司马!”

  “灵主万安。”既见灵主,白和只能替妹妹引荐道,“此乃舍妹,乃丞相嫡女。无虑,还不快见过灵主。”

  白秐忙上前行礼,灵主却不看她,摆了摆手只当知道了,又一个劲追问白和记不记得高阳太子,白和只说不记得,灵主又问“那琉州使者呢,你莫也要说不记得?我从别人那问了的,琉州使者来秦中都是先见你们白家的。”白秐一身反骨,别人哄着顺着她也不定会说出好听的话来,如今见灵主无礼且咄咄逼人,一点女政治家的风范也没,失望至极反生怨怼,也不管刚才的承诺,抗拒道:“灵主也不用一直逼我兄长,他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在木府呢!”

  灵主这才拿了正眼瞧她:“喔?那红颜知己是谁。”

  “正是木府长女。去年秋使者离开秦中,便是护送纪长女回国。只要灵主……”白和连扯了白秐几下,将她拦到身后,也拦下了她后半句“只要灵主找得到她的魂魄就行。”

  纵使白和拦下那直冲冲的回话,灵主也瞧出了白秐对自己的不喜,皱眉道:“方才白司马说你是白丞相嫡女?可我记得白丞相嫡女是曹国夫人,按你这言行,怎么担得起曹国夫人?”

  白秐怔愣片刻,红着眼圈不敢置信:“灵主当真认为做一个诸侯夫人是荣耀?”

  灵主道:“曹襄公功绩卓越、流芳百世,做他的夫人自然是荣耀。”

  白秐早知灵主擅预言,预言既是未来已定之事,只是不知这预言有时竟可比世上最恶毒的咒骂还要可恶。她死盯着灵主,不发一言,半晌,一扭身,骑上马远去了。

  鞭声凌厉,马蹄疾飞,青绿色的草地扬起枯败的野草,灰色的瘴气从马步经过处渐起,如鬼魅一般跟随在白秐身后,渐渐弥漫整片森林,瘴气里传来恶毒的话语:“这是天定的命运,是琉州灵主的预言,你摆脱不了,你只能遵守。”

  [1]烈焰马:传说齐申之前大陆四分五裂,群雄争霸,其中毗舍王骁勇善战,其坐骑为一匹鲜红如烈火的红马,名烈焰。毗舍王死后,魂灵缚于烈焰马身上,从此烈焰马遇野草不吃、遇流水不饮,只在战场上奔跑不歇,继续毗舍王征战天下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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