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瑶姬，空中浮着一圈文档，随着瑶姬的心意飘至她面前任她查看增删。瑶姬拿笔记着谷物的生长记录和育苗过程，口中念念有词：“实验品种共三十个，全部于三月十五播种；其中南稻一、南稻九、南稻十于三月廿三出苗，比其他品种早两日；畹稻三、畹稻五和隆稻一于三月廿七出苗，比其他品种晚两日；其他品种均于三月廿五出苗。今年春天气候温暖，没有低温冷害发生，各品种水稻出苗率较高，没有发生任何病害。……”

　　“这个给你吃。”

　　“它丑，我不要吃。”

　　“我也不要吃。”

　　“那给木奴吃。”欢欢将硬邦邦、裂了两道口的小小毛桃递到木奴面前，“木奴吃吧。”

　　木奴不挑食。在她小小的心中，事事厉害的阿母做饭自然也很好吃（虽然其他人比阿母做的更好吃），阿母给的果子自然是甜甜的（虽然不好看还很硬）。她不挑食，看着手上被咬了的小毛桃，点点头道：“好。”说着便咬了一大口，“甜的，还有没有？”

　　“哇，木奴好厉害，嘴巴好大呀。”

　　“厉害厉害，这里还有！”小朋友纷纷拿出自己的果子，递到木奴面前给她吃，“木奴，吃这个。”

　　瑶姬听见小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但注意力在工作上，因此没听清孩子们在闹什么，只得嘱咐了句“木奴，不要和哥哥妹妹们打架喔，果子要记得分享喔。”便又埋头工作了。木奴听完母亲的话，乖乖地“嗯”了声，然后把小伙伴递来的果子都吃了。

　　阿耀进来时便看见这样的情景，整个花厅除了瑶姬工作的那张桌子，竟没有摆放一件家具，空荡荡地，还在门口设了围栏，小朋友们便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跑来跑去。

　　“这是怎么回事？”阿耀小心跨过那围栏，小朋友们见来了一群陌生人，都躲到瑶姬身边去。阿耀注意到他们根本没挨着瑶姬，似乎那周围有一堵墙拦着，走过去摸了下，果然如此，瑶姬竟施了法术将自己圈了起来。“哈哈，瑶姬这是怕小孩子闹？怎么还把自己圈起来了？”

　　只有木奴认识阿耀，跑过来抱住她的腿道：“阿耀姨！”

　　“喔嗬，少君又长高了呀！来让阿耀姨抱抱，看还抱得动咱们少君不？”阿耀捏住她腋下，假装力气不够地掂了掂，最后一下才高高举起，逗得木奴咯咯直笑，“我带了个小模型来，不过需要少君自己拼装才行，少君去叫和小伙伴们一起来玩吧。”

　　“是小马马？”上次阿耀送了她一个小木马，她和阿母组装了许久，因而印象颇深。

　　“少君去看看。”阿耀卖关子不肯说。瑶姬也从结界中走出来，笑道：“木奴，你和小朋友们去拆礼物，小心点，不要伤到手了。”

　　木奴点点头，一手一个拉着小伙伴便去开红木匣子。很快，船帆最先被拼出来，孩子们猜出是远洋船，兴奋地跳了起来。

　　阿耀和瑶姬跟在孩子们身后，一面看顾着他们一面说着话：“小孩子们真好，一个小玩具都能这么开心。”

　　“怎么了这是？”瑶姬本是含笑来问阿耀，却见她眉头不展，似乎从步入朝堂开始，阿耀越来越多皱眉了，她不禁怀疑起当年自己支持阿耀入朝的决定是否有错，“是朝堂上的事不顺心吗？”

　　“没有，朝堂的事很顺利。金石律修订法[1]也已通过，确定于六月初一颁布，大家也可以松一口气了。”阿耀笑着。可被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亦无法假装下去了，摆手投降道，“好吧，我确有一件事在烦心。”

　　“我想设立官学体系。在国家层面上设立国子学、太学、监学，州县设立州学、县学、小学，将受教育的机会给到每一个陈国人。小学是启蒙教育，主要教导未成年者；县学、州学、监学是阶段性的成人教育，每一学年都有相应的课程和教材，学生需学满三至五年方能参加下一级的招生考试，合格者方可造册入学。国子学、太学与监学是同等级别，但招收的学生和学习内容不一样，国子学只招收在职官员，供官员进修；太学主要招收未来走仕途的学生，注重下一代官员的才能德行培养；监学对教授内容和学生均不作限制，兼天下之学，教好学之人。除此之外，另设律、武、医、算、书、画、农、工、商、天象等科，这些专科直属各部，属各部人才储备。瑶姬，我希望教育是所有陈国国民的，而非贵族的；我们的子民不应该是愚昧、落后、目光短浅的，而应该是智勇双全、德行良好的人。女子、野人、奴隶、百工应当接受和贵族男子一样的教育，上同一所学校，一样接受科学技术、文学、历史、法律、军事等课程。”

　　瑶姬沉思半晌，才道：“阿耀，陈国民众对教育的需求如何呢？贵族垄断教育，把持着陈国，如果想要他们让步，有多少人赞同你跟从你、能和贵族对抗呢？”

　　“没有人。”阿耀苦笑了下，“陈国需要教育改变自身，但是陈国人没有这个觉悟，也怪不得他们。陈国大半人口是即将解放的奴隶，他们眼前能看到的还只是填饱肚子的米粮和遮风避雨的茅屋，只要陈国能满足这两点，他们就不会再怨愤。但从长远看，贵族垄断着教育，把持着社会阶层的上升渠道，压抑所有人的天性和能力，迟早有一天，这些被压抑的人会发起运动要求自己的教育权，但在那一天之前，我怕陈国先一步衰败解体。”

　　“你这话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瑶姬，你觉得夸张，我却觉得现实。危机近在眼前啊。”

　　瑶姬相信阿耀不是危言耸听，只是阿耀也不是踌躇的人，这个问题能让她如此忧愁，想必麻烦的点还不在这。她低头想了想，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农妇在外面喊道：“瑶姬，中午了，咱们要往田里送饭去了。”

　　“来了。”瑶姬蹲下身和孩子们打商量，“大家先去吃饭吧，等吃完了再来拼，好不好？”

　　农妇没有看见阿耀进来，喊瑶姬送饭时才看见一辆牛车停在榉树前，牛车装饰华丽，一看便是城中贵族所乘，忙进正厅招呼。可巧瑶姬带着孩子们出来：“杨嫂子，这是我的小友阿耀，废除奴隶制、鼓励女子外出工作等都是她主持的，现因朝中的一些事情，特地从城里来寻我的。”瑶姬很有兴趣地要介绍阿耀给她认识，那妇人却避之不及道：“瑶姬，您别和我说城中的事，我也听不懂，孩子们我带去吃饭了。少君，我们走吧。”

　　六岁多的木奴长的冰雪可爱，只是爱黏着母亲，见瑶姬要去农田送饭，便拉着阿母的手说同去[徐1]。

　　“阿母是给叔叔伯伯送饭，不是出去玩。”瑶姬道，“你看，哥哥妹妹们都去吃饭了，你不快去，就没有鸡蛋羹了喔。”

　　木奴不肯留下，她也不吵不闹，只拿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人，瑶姬最受不得小孩子乞求的眼神，只好道：“行吧行吧，带你去田里。你带阿耀姨去换双鞋子先。”

　　要去的地方不远，只是南方田埂细窄弯绕，水田又值灌溉，挖开灌口的湿泥土和干草堆在田埂上，因而难走的很。阿耀没走过这样的路，越仔细避让越弄脏鞋子，还差点被干草绊倒，瑶姬笑她：“丢了你贵族的矜持，放开走吧，这鞋子就是来田里穿的，不怕脏。”

　　上了垄地，便见一片油菜花田，东西横贯约有十几亩地，阿耀见油菜花田边垒着一个小土屋，一尺来高，土屋上插着双人鱼的旗帜。她早有耳闻乡下建神台以简洁为主，但也没想到竟有如此简陋：“这也算神台？”

　　“算啊，没见过是吗？乡下穷，建不起安昌那种高台楼阁，只能设个小台摆摆供奉。”瑶姬携着木奴给灵主像作揖，“阿耀，你也来拜拜。别看这神台小，很灵验的，王叔家小儿子找不到媳妇，余婆婆家牛丢了，来这里拜拜就都找到了。你说的那建立官学制度，说不定拜拜也能有转机。”

　　“如果拜拜就能让愿望实现，我在这三拜九叩、拜个三天三夜都行。”阿耀虽笑道，但仍是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临湘神台和金龙神台[2]是什么意思呢？”瑶姬接着先前的官学体系的谈话问道，“你都肯在这偏僻台子前三拜九叩了，安昌城的神台难道没去拜访？”

　　“被拒绝了。不止是安昌的神台，各城镇的神台也都拒绝了我。”阿耀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瑶姬沉吟半晌，道：“神台可能有自己的考量才拒绝你的，我会写信给他们问问清楚。”

　　“别问了，我知道原因。”阿耀摆手道。被瑶姬连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才不得不坦白一切，“神台拒绝我是因为他们考虑了朝政。如果神台只当自己是救世的仙人，自当支持我，因为教育会给百姓更多谋生之路，让他们不再落入受人奴役的境地，也会促进陈国发展繁荣。但神台考虑了他们在世俗的权力，明白教育普及之后，人们思想独立便不会再依赖他们，也因此拒绝了我。”

　　“阿耀，我知道现在神台对大陆的事务插手过多，但你不能说神台拒绝你是因为世俗权力，他们还不至于到此地步。”

　　阿耀并不解释，只一字一句背着各国赏赐神台的田产等记录：“陈国神台三百七十座，享山林田地十二万四千八百亩，供奉侍从雇佣农超七千人，不用缴纳税赋；薛国神台四百二十座，享水田十万亩、深水港口五处、河道码头十八处，不用缴纳税赋；代国神台二百五十三座，享桑田九万七千亩、染厂织布厂一千三百四十家、织机近七万架，不用缴纳税赋……”她突然想到刚才所见到的小土屋是否也在邸报统计范围内，如果统计在内，那么神台的数量没有邸报中这么多，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神台兼并土地、逃税的数量则更为可怕，“瑶姬，这些都是每年各诸侯国邸报里的数字，享有庞大财富和超然地位的神台俨然封土建国的小诸侯，而这些，都建立在诸侯和民众的信仰之上。”

　　“你莫要想的如此坏，我们还是与台主谈谈，听一听神台的回答。阿耀，你听我的，我们再与神台谈一谈。”见阿耀点头答应，瑶姬略微放下心来，转头高声唤木奴回来，“木奴，不要采花了，我们要快给叔叔伯伯送饭去，不然他们要饿肚子了。”

　　木奴“唉”了一声，携裹着一片花海飞过来，闹着要给瑶姬打扮，瑶姬躲不过女儿期盼的眼神，被她戴了满头鲜花，还要满怀欣喜地说谢谢。阿耀本躲的远远地，可看到瑶姬如花绣球般的脑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突然身体被定住，瑶姬促狭地插了她满头鲜花：“阿耀也很漂亮呢，我们木奴眼光真不错。”

　　“很漂亮。”木奴也朝着她重重点头，接着望向瑶姬，满眼期盼地望着她手上的花朵，直到头上色彩缤纷，合手歪着头笑道，“木奴也漂亮。”

　　“小臭美怪！”瑶姬捏捏她的脸蛋，“哪学来的审美啊，可别说是跟我学的。”

　　[1]金石律修订法：增加了废除奴隶制、禁止卖身等一切人口买卖、推行制式合同、确认无子遗孀和外嫁女的财产继承权、同工同酬、婚内强奸犯法等六项条例。

　　[2]临湘神台、金龙神台：陈国都城中最大、最古老的两座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