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女子本慧,第四节
“小时候家里吃饭、玩耍、睡觉的地方都堆满了信件,来自各地读者的书信像小山丘一样,蜿蜒曲折没有边际。为了给读者回信,家里到处摆着毛笔和墨水,我总是弄得一身邋遢。”纪元澈笑着说起小时候的事;阿莲也想起小时候纪元澈每日晨起都要坐在案前写家信,每日都眼巴巴地问她:“阿莲,今天有我的信吗?”,不禁怨起瑶姬的狠心来,她在那堆满山的信件里难道没瞧见一封女君的家信吗?
纪元澈看出她误会了,忙拉拉阿莲的手道:“不是这样的。在我小时候,陈国是很保守的,不像现在是思想圣城能包容各种异己想法,以前为了鼓励那些在家的妇女站出来是很费劲的事,阿母和阿耀姨她们做了很多努力,一封有真实地址、姓名的信件便代表着一个人的支持,支持是非常珍贵的。”
阿耀入朝并未引发多大震动,甚至她提出的准许女子入学(陈国学府仅对贵族男子教学)和放开女子参与社会活动的限制(陈国女子参与集会、游行等社会活动可能面临十五天的教改期甚至牢狱之灾)等提议也没有什么响应;甚至同僚们都在嘲笑她:“看,女子就是如此,根本提不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只会异想天开!”
“这是怎么回事?那后来又怎么样了?”阿莲连声问道。
“后来阿耀姨因为不切实际的想法被下放至大兴县。”纪元澈道,“但正是这次下放经历才让阿耀姨她们真正了解女性的需求,后来的社会活动也才真正引发女性思考。”
阿耀、瑶姬她们最初是走访那些保守的女性家庭,跟她们谈学业、婚姻、孩子、家庭还有周遭相处的人们。在走访了近五十名女性后,她们了解到陈国女性并不是满足现有的生活,而是她们空虚、烦躁、不满足却不知何为原因。原因,这个词在追溯这些令人烦恼的问题必不可少的词,但没有人能清晰地描述,甚至她们对自己的内心苦闷也说不清,她们通常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到有些空虚……不充实。说不来是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她们会把这种问题归咎于丈夫、孩子、公婆身上,不然就认为侍婢不好、相处的圈子不够好,换了家中伺候的仆人、打发丈夫的姬妾、搬出去不和公婆住在一起、换一个交际圈或者生个孩子,似乎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良药,可轮番做了一遍她又空虚疲乏起来,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有时她们对侍婢或孩子大发脾气,有时又突然哭起来,有时她也觉得没法子了,带着这些说不明的问题请大夫开些安神药。有人拉起衣袖,手腕上有四五道割腕的疤:“我觉得自己疯了。”那些为妇女诊脉的大夫也这样隐晦地表示:“富贵病,乡下劳作的妇女就很少有这样的问题。”
瑶姬不免觉得心惊、这样明显的、群体的精神类问题竟被粗略定性为“富贵病”,她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不只存在于安昌。为此,她背着孩子前往陈国各大城池、县镇、乡里,拜访超过六百户人家,从贵族到平民到野人,每人的谈话一刻钟到两三天不等,记录了陈国女性所遭遇的家暴、性骚扰、性侵、强迫婚姻、强迫生子、堕胎、物化、固化印象等,便是陈国女性最为自豪的财产独立也是基于父母生前给予的财产(多半是以嫁妆的形式给予),父母的遗产女儿没有继承权。这份独立也是依赖父亲的意愿,如果父亲不愿意给予女儿财产,那她们个人财产便是零(这事也很常见,特别是拥有多个姬妾的贵族来说,嫡庶、恩宠可以导致她们的嫁妆有百倍之差,但就算最受父亲宠爱的嫡长女,她们的地位财富与她们拥有继承权的兄弟相比,仍有天壤之别)。
大饥荒过后,陈国出现大量工作空缺,对女子的工作限制降低,许多男性学者评述这一时期,认为女子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生活,是社会的进步。瑶姬在调查中发现轻视女子、薪水低、性骚扰仍是女子在工作中面临的主要的问题。“女子进入不了主要的部门,不能谈判重要的生意,不能独自研发和发表文章,各行各业更愿意的是“一个美丽的花瓶”,特别是随着经济的复苏,社会行业对女子的歧视和驱逐愈加严重。“那是因为她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便成了大多辞退或要求女子转岗的说辞。女子真的能力不足吗?她们展现能力的工作局限于纺织女工、文员、辅助技师这一类工作时,她们受制于低薄的薪水和必须署名在男子后面,不然就被辞退的屈辱下,谈女子的智力和创造力未免太过苛刻。
“有男性学者认为男子也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创新前进,发明创造了新科学技术,但不要忘了,男权社会发展了上千年,社会已形成良好的反馈渠道,男性想要获取更好的资源和支持只需对抗贵族,他们一旦取得成就便能得到表彰甚至追捧,他们的研究即便有错人们也会更心态平和地接受他正确的那部分,也能说“如果没有他的试错,我们不会找到正确的方向”。女子想要前进,需对抗的却是男权和特权,她们必须做出让人无法忽视、无法绕过去的巨大成就才能被人铭记,而且她不能出一丁点错,因为人们会严苛地审核她的研究,只要有一丁点不严谨整个研究就会作废。
“需特别注意的是,男子从不受结婚生子的束缚,而这件大多数人生命中都会经历的普通事却是阻碍女子职业道路的最大拦路虎,从招聘者询问女子是否有稳定对象开始,到要求应聘者保证两年内不结婚、三年内不生子,再到得知备孕就拿走她手中的项目、将她拿出升职名单,女子从进入职场起,就注定面对歧视和压迫。
“另外一件被陈国国民忽略的事是演乐。因为经济发达和职业自由平等,海界、琉州、江纪有许多人将歌舞演乐当做奉献一生的职业,尽自己所能地在舞台上展现独特的魅力。陈国受江纪影响,歌舞伎作为一种正当职业蓬勃发展(在大陆诸侯国,歌舞伎通常是贵族家家奴,地位低下),这类职业因为难处在于肢体、歌声的表现力,因而招人倾向于招募肢体柔软、声音曼妙的女子,但瑶姬在调查这类女性职业平台时发现如今招募女子的数量远远超出往年的人数,而年龄却低于往年。这一变化不仅在于女子参与社会的人数变多,更多在于社会审美的变化,相比过往个性化、能力突出的演乐艺人才会遭到追捧,现在流行的更多是少年感、柔弱不伤人的美、懵懂不自知和易养成的特性,现今的观众更愿意在演乐艺人身上花钱,也倾注更多感情,真情实感地将其捧上神台,不许他人置喙。现在的演乐艺人相比过往的演乐艺人有更大的魅力吗?不见得,更明显在于观众对现在演乐艺人的生活管控更多(插手更多),演乐艺人也比以往更易掌控了。值得注意的是,追捧演乐艺人的观众百分之七十是女子,而在访问追捧演乐艺人的女性观众时,有超过一半人说:“(养成)追捧演乐艺人挺无聊的,但至少给了我一件事做。””
在这样的苦闷中,《簪花夜行》横空出世,揭示了女子受到了何种压迫,讨论了形成这种问题的根源所在以及女子该如何做才能摆脱社会压迫,进而引发了陈国乃至整个大陆贵族女性的思考。
与此同时,阿耀虽被困在大兴县,却也接触到各行各业的女性活动家,她们因自身利益寻到阿耀门前,也提供自己的交际圈支持阿耀;有了这些活动家的支持,阿耀获得和朝堂上男性官员沟通的资本。在一场场政治联合或利用中,阿耀她们或曾因天真被抛弃、被利用过,也曾为自己的同胞争取到切实的利益,而最需要说明的是,阿耀否决了女性活动不信任男人的思想。
“是的,我们不能依赖男人的让步,但我们也绝不是要将男人赶到女人的对立面去……既是要反抗不平等,我们所有受压迫的人就更该联合起来,一同反抗这不公正的社会。”阿耀在大兴县莲花广场的演讲标志着女性、奴隶、百工、商户等融入一个体系中——平等权利体系的诞生。
“阿莲,你会觉得阿耀姨疯狂吗?”见阿莲摇头又点头,纪元澈轻声笑了笑,“她的确疯狂。当时陈国上下都认为阿耀姨疯了,奴隶、百工不信她,女性认为她被男性政权蛊惑了,贵族认为她背叛了自己的阶层……铺天盖地的嘲笑和讽刺,谁能想到阿耀姨真的会成功。”
“女子应该轻巧地胜利,太过认真会讨人嫌。这句话大概论述了那段时间社会对阿耀姨的态度,但说真的,遇上你想要奉献一生的事业,让人假装不在意地忽略过它,成为后半生的遗憾,这一点可比讨人嫌重多了。”纪元澈道,“没有人能拒绝追求梦想的热忱和梦想成真的魅力。”
阿莲和她不约而同想到了白秐,那个高束发、着男装,走路风风火火的白家大小姐,相比随时都风度翩翩的白和,这个忙晕了便一捧冷水泼上脸,委屈了也一抹脸就继续做事的女子的确太没有风度了,也太显得努力过了头。秦中人说她是“许太主第二”、“变了人形的毒蜘蛛”,这评论属实不好听,但如果说她没有这样的坚毅与韧性,也无法顶住秦中官员的推诿惰怠,秦中教育改革早如流水散了。
平等权利学派的诞生整合了陈国各阶层的力量,扩大了社会活动家的视角和促使社会格局的变革,此后,陈国内敛的精神世界一下子被打开,开始有更多人完全献身于自己的梦想并反抗任何企图伤害它的人。受压迫的人反抗不平等,呼吁平等权利和地位的声势比以往任何一次社会活动都更庞大、更强势,最终影响到整个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