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侬本多情人,第六节
迷雾毒瘴中看不清道路,零提着灯笼照着脚下的路,一寸一寸地,这边照亮了那边便陷入了黑暗之中,零这时才明白大陆的“寸步难行”所谓何意。来云丘之前拾贰师兄与赵常务几番叮嘱她仙人法术变化多端,武夫人更能窥视人心,嘱她万分小心。她伸手推开挡在眼前的榉树枝,心道:“这可能就是中术了。”可她找不到法术的出口。分心之时,手指被榉树枝刺了一下,血滴立即冒出来。
夜空挂着一轮明月,可雾气笼罩,显得明月也不明亮,兼之林中鬼蜮层出不穷,更显可怖。零将手指往衣袖上一捻,那鲜红的血滴便化作一点红印在衣袖上。她慢慢回想自己是哪一步中了法术的。阴风呼号,树枝摇摆,停留在树梢的鬼车发车“嘎嘎”的叫声。
零站在这静谧又孤独的空间里,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不远处应该有一条河流,她心想,正准备向耳中的河流走动的时候,突然,她听见有人叫她:“别乱走,这里妖兽奇多,为了捕食,妖兽释放的灵力法术无数,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说话人做着道君的打扮,但这个人应该不是道君,他头上系着白色的渍布,背着一个竹行李箱,但腰间却配着一把漆黑的长刀。
“去哪?”零本想发问,却没想到这暗夜中还藏着另一个人。
“前面有个小木屋,过去等天亮吧。”那道君跳下石头,经过零的时候,回头道:“一起吧。”这让零不禁又怀疑起来,莫非自己在现实中?刚才的道君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灯笼的光照到他脸上,赫然竟是现今黑刃佣兵团的团长——燕长。
那藏在暗夜中的人没有回答。
——也是,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野外突然收到陌生人的邀请,这样的防备才是自然的,零心说。但她要看这消失几年的黑刃团长搞什么鬼,便跟着他前去木屋。
零推开木门走进去,里面已经围着炉火坐了七八个人。零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些人。其中有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一队在山野游行卖艺的歌伎——头发梳的油光发亮的鸨母,两个容貌美丽的歌伎,一个手脚粗大的汉子——应该和其中一个歌伎是夫妻——他们两说话行动很是亲密,而且衣服颜色看得出很相配;还有一个孩子,盖着衣服缩在墙角睡得正好。还有几个是本地的农民,眼神浑浊,皮肤皲裂,看起来都是老实巴交的模样,零挨着农民坐下,可以侧面观察黑刃团长,又不至于直接和他对上。
黑刃团长拨弄着火炉,火光便一点亮起来,又一点暗下去,热气慢慢蒸腾上来,烤的人昏昏欲睡。
“咚咚”,又有人来了,零回头去看,从门外的黑暗里走进来四五个人,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年过三十的中年男子,温和贵重,气宇轩昂,零不知道自己这形容对不对,但来人的确是和在座的人都不一样,他站在那,就让人移不开目光。零总觉得在林中说话的人不是这人,果然,中年人旁边的护卫开了口,略微沙哑的声音和谨慎的态度都和林中人对上了。
“请来这里坐吧,这里暖和。”果然,混迹在形形色色人群里的鸨母和商人最先看出来来人的身份,开口道,他们一面让出位置又一面留意不要真的走出对方的视线。
“不用担心,这里是过路人的休息之所,门口的牌匾不是写着吗?”黑刃团长一面拨着火炉,一面漫不经心道,零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点嘲讽。
护卫似乎打算说什么,中年人伸手拦住了他。他弯起嘴角温柔笑道:“打扰各位了。”他不让人去驱赶歌伎和农民,毫无芥蒂地坐在这各色人流之中,向黑刃团长点头道:“多谢道君指路。”
“您看起来就是大家族的公子。我们在城里卖唱的时候,见过那些大家族的公子,他们端坐在牛车里,一举一动都是有礼数的。”鸨母有些怕那些佩着刀剑的护卫,但实在很想奉承中年人,可能希望他能多光顾自己的生意,毕竟这样的客人一个比得上山野村夫数百人。实在是太好赚的生意不过。她微微侧着身体向中年人说话,语气带点夸张却不让人讨厌的奉承,“啊呀,那个牛车可漂亮了,车上挂着透光的帘子,说透光可也看不见里面的人,帘子上绣着一簇簇的牡丹,有些车帘上绣着梅兰竹菊,风雅得很。”
中年人仍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向鸨母笑道:“您若是来安庆(卫国都城),那时我请您坐下这牛车,舒适是有,却是没什么趣味。”
鸨母见他没摆架子,立即添了热情,脸上的笑也不像刚才那般见外了,更似从面孔上生出来的。零对他们的吹捧没有兴趣,一面注意扮作道君的黑刃团长,一面想出去的办法。
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了半个时辰,零只觉得身上被这炭火烤的暖烘烘的,从心底到身体都舒展了,她侧头去看那中年人,被旁人叨扰这么久了,竟然还是那副温润模样。零不禁心想:这人是打心底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吧?不然他就是真心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
她想的出神,连黑刃团长说“长夜漫漫,大家不如讲些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吧”也没注意到,自然在鸨母的两个女儿拨弄起月琴的时候吃了一惊:她怎么不知这里何时要举办一场宴会了。但并不是宴会,鸨母在一旁敲着小鼓笑道:“我们这些人,平日里串乡走野的,听得不过是些俗气的故事。最近在城里新学了一首小曲,给各位鼓鼓兴吧。”
两个歌姬调拨了琴弦开始唱起歌来,琴声清越,鼓点欢快,歌姬的声音也如清晨的鸟儿般快乐,曲子里的小姑娘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走在漫山花草间,沐浴过阳光,闻见了花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心向往之;突然,琴声一变,变得急促,鼓点也跟着密集起来,曲子里明媚的天色突然阴风阵阵,雷电鼓噪,躲藏在暗处的野兽瞪着绿眼睛幽幽冒出来,野趣横生的枯枝野草成了拦路虎,它们遮天蔽日的枝蔓比野兽更张牙舞爪,直直要了她的命去。歌声就在这戛然而止,这段美丽可爱的生命就到此为止。
这个故事短小的有些莫名其妙,里面的主人公不知来处,不知去向,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条山路上,莫名遭了野兽残害,也没有结局。就像与她同名的卫长公主,前半生没有记录,后半生没有下文,就连唯一一段记载在册的爱情也只用了四个字作结:莫名其妙;莫名被佣兵团看上,莫名成了诸侯围剿佣兵团的诱饵,爱情于她就像香花野蔓既充满了生气也暗藏着杀机。
她发现那中年人脸色沉了下来,他从这个故事里想到了什么?也是卫长公主吗?接着几个农民讲了山野趣闻,虽都是些妖怪唬人的老故事,但好在农民们的讲述有趣,零也听得颇得趣味。商人讲述了在海外经商的故事,他说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所以现在才放弃商铺,独自出来游历。
“说是那时候,其实也没多久,不过是两三年前,那时候,我还痴迷于做生意,你们也知道的,我们做买卖的,就是将东边的东西卖到西边去,再将西边的东西卖到东边来,赚的也不过是个差价,虽说走一趟利润高,可谁知道路上凶险,丢了多少人命进去。”
“像我们这种人家,定要在外面做足面子的,不然顾客都不愿来做你生意,卖家也不肯给你开个好价钱,所以我们这种人家也就是外面看着繁花似锦的,其实内里都是一卷破席子。那年我夫人生了第三子,身体便不大好,孩子们又嗷嗷待哺,我便听几个朋友建议去海上走一趟。可不是海王所管辖的七十二城,是七十二城之外的地方,哎呀,也就是搏命换钱财的,像那种和大陆没什么往来的,做生意才有几百倍的利润。那时候我鬼迷了心窍,您问我现在还会不会走一趟,不会啦,我宁愿多往七十二城跑几趟,也不肯往那鬼地方走一趟。”
“反正那时候我去了,在途中就遇到一场大风暴,所有人都以为船要沉了的时候,突然海面上游来了一群半人半蛇的怪物,那些人蛇绿瞳尖牙,尾巴有这个屋子长,卷在人身上黏糊糊的。他们当时盯着我们看了许久,也不知是起了善心还是怎样,总之从风暴中救了我们,还带我们到了海底的宫殿中去。那是修葺在黑石荒岭中的宫殿,整个宫殿黑漆漆的,给人很不好的感受。但总归这些人蛇救了我们一命,我也不好再说他们的不是。”
“宫殿里像大陆一样有大王王后,有公主王子。”那个商人有够贫嘴的,说了半天还在吊人胃口,不过他讲故事的技巧比农夫高明了不知多少。但零不敢只听故事,她随时注意着黑刃团长和中年人的反应。
“那大王有两个王子,一前一后来问我如何杀了巨蟒,说是海中有巨蟒作怪,一个求见血封喉的毒药,一个求吹毛立断的匕首。我当时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只看在钱的面子上,给了哥哥一把匕首,给了弟弟一瓶毒药。第二日宴会上,弟弟在舞剑中被刺,哥哥举杯饮酒而毒发。突然两个儿子都倒下了,我以为是他们两人遭受了对方的设计,可抬头一看,昨晚问我买匕首和毒药的侍从都站在老国王身后,原来这一切都是老国王的计策。老国王年轻的时候,打下一片领地,带着族人圈地生活,但国王老了,两个王子便开始争权,他们都得上天入海,弄得海上浪潮频起,日月无光,老国王怎肯被儿子夺权,就计划在宴会上杀了他这两个儿子。问我老国王死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等老不动了再传给哪个完全威胁不到他的儿子吧。”
“我们竟亲眼目睹了一场王室内斗。后来侥幸逃脱后,我便再也不敢入海去。”
如果说先前的歌谣还只是影射卫长公主,这个故事就是把卫国君杀二子的事明明白白摆上台面了,果然,中年人面色愈发沉郁,简直阴云一片,突然他脑袋好似断了一般垂下去,跟随他的护卫也皆如此。黑刃团长摇了摇手中的铃铛,命令他们抬起头来:“吾乃仙灵师君,今见你国主有难,乃公子公主阴魂作祟,为免殃及无辜,尔等速速将国主带出城来,吾好为你们做解救之法。”
中年人双眼无神,却还能张口说话:“王宫有师君守护,君上在王宫最安全。”
蛊惑不中,黑刃团长也不恼,倒是那个一直躺在角落睡觉的小姑娘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中年人的脑袋道:“认得我是谁吗?”她湛蓝的眼眸越发幽深,好似深海的漩涡可怕而不见底,发狠地重复着杀了卫国君的话,“我要杀了他,听见没有?他为什么要杀我夫君,为什么要害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她的眼神是如此狠厉,她的语气是如此绝望,她的下唇却在不停颤抖,就连零也以为是卫长公主复生。
为了保住自己的意识不被蛊惑,零拔刀就往腿上扎去,却被人捏住了刀刃:“我们成功了,卫国君断了双腿,公叔望等大才因蛊惑君王被腰斩,一举断了卫国二十年的发展。卫国属西南偏僻之地,人才稀少,卫国君在位四十年,年年颁布招贤令招揽中原人才,我们却断了他们一代的忠良名臣,你觉得卫国君对公主的思念有几分爱,几分恨。”她回转头,胸膛腹部手脚开始出现血迹,最开始是血一点点往外渗出,后面变成了一个个血窟窿往外冒,她变成了血人。零无法忽视视觉上的冲击,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就是他们爷孙相认的结局,但西邙的指示她也违背不了,且也真心希望这两人能和解:“您不要只看到他的恨,他爱您也是真的呀。”
“他爱我是因为什么?血脉?若我不是卫长公主遗孤呢?他还爱我吗?”卫武道,“我乃佣兵团卫武,非卫公主卫武。我是为佣兵团复仇而生,卫国君灭了佣兵团,也要为此付出自己的代价。如果他是要为卫国折损的人才来杀我,我等在这里;如果他说什么思念外孙女,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今生也不想再见。”
零只当“不是卫长公主遗孤”是推脱之话,愈诚恳道:“我想卫国君是真的思念亲人,他已非常老了,心中只有对亲人的牵挂。”
小女孩转过身来,她的面容和现在的武夫人如出一辙,如果她刚才不是在睡觉,零肯定在第一眼就能认出她就是武夫人小时候的模样。她道:“你如何还不明白?我是为佣兵团复仇而生,是佣兵团一手炮制的棋子,和卫国君毫无关系。”
“公主……”
“这是第四次。”她伸出四根手指比划道,“我重复说了四次。大陆常说:事不过三,我多让你们一次,事不过四,不要再来纠缠我了。我不会去见卫国君的,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非要说有关系,那就是我任务失败,没能当场杀了他。”
“公主,您别……”
“照规矩,使者该称呼我为夫人,毕竟,牧天大哥已与我成婚。”卫武露出胸前的圣灵石,那是天下灵力之源,也是牧天与她的定情之物,“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