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一切的开始,第二节
因为渝舞的事情,白珙彻底与白自清闹翻,连药局也不住了,在城外另置了房屋,平日里也轻易不进内城来,倒像是真的与白家断绝关系了。两年后,白珙生有一子,特意上门请求白自清为儿子取名,这才使得断绝关系的流言终止。
蔡夫人抱着孙子,白自清歪着头瞧了一瞧,还是忍不住抱了过来:“比你小时候好看,有名吗?”
白珙道:“只取了个小名——无忧。大名还是让阿翁取吧。”
“使不得,我可担不起这福气。”白自清不理白珙,自己抱了孙子走来走去,“无忧啊,咱们去见见叔公他们。”
“阿翁真是,年纪越老脾气越大了。”白珙苦笑着摇摇头,挑着手从案上的果盘里挑了个黄皮还带着叶子的柑橘便剥了起来。
“别吃了,还是大夫呢,这东西虽然难得,但是性寒凉,吃多了小心腹泻。”蔡夫人见他吃了一个又剥另一个,笑着拍掉他还伸往果盘的手,“你们打算几时搬回来?现在孩子也有了,你还打算住在外面不成?你那位呢?怎么不见她来?”
“剥给您的。”白珙手腕一翻,将手中剥好的柑橘递到蔡夫人面前,“阿翁那脾气不改,阿日纳还是不过来的好,免得又招阿翁生气。”
“你打算就这样拖着?”蔡夫人见儿子并未与自家人生分,心里舒心,对那女子的态度便好了不少,“公媳见面都不认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再者,你这样拖着,你那位肯答应?我可是听说她名字都是琉州师君取得,保不齐人家一状告到神台去,琉州师君就要往咱们家问罪了。”
“我同阿日纳早商量过了,阿翁不低头,不先认可阿日纳这个儿媳,我们也不会腆着脸回来。”白珙道,“您瞧阿翁那样子,我们若先低头,阿翁还不知给阿日纳多少苦头吃,我可舍不得。”
等白自清在亲戚面前炫耀够了,回来把孩子递给夫人,开口便说:“大名就叫和,世间大同谓之和。”
蔡夫人倒是无所谓,逗着孩子:“阿和,我们有大名咯。”
白珙探身过去握住孩子的小手,内心还是有些感慨,道:“阿翁给无忧的期望太高了,谁知道这小家伙长大了会不会愿意进入仕途呢!”
“愿不愿意也无所谓,反正不能成为百工!”白自清回想起当年的事,犹自愤愤。
“阿翁真是……哎,天晚了,”白珙从蔡夫人手中接过孩子,“我带无忧先走了。”
白自清一直等着儿子低头认错。没想到三年后传来消息,白珙外出行医之时,于琴川县遭遇地动,尸骨无存。白自清也因无法承受丧子之痛,痛哭昏厥。
白珙的葬礼是在白家举行的。
渝舞带着儿子白和上门祭拜,却被奴仆们挡在大门外,家丞在里面听到消息,急忙通知白瑾,当时,白自清因伤心过度,疾病缠身,竟只能扶着奴仆们才能前行。
白瑾叫家丞领了渝舞进去,站在角门门口说话,白和拉着阿母的衣角,偷眼看对面的人,瑟瑟缩缩。
白瑾压低声音:“我们说好的,你把孩子送来,我给你五百金。现在孩子送来了,你不走还要做什么?”
渝舞垂泪不语,捏着手帕呜呜咽咽。
“别给我来这一套,你想做什么?”白瑾有些严厉了。
“我与夫君刚成亲时的确不是真心,可这些年下来……”渝舞顿了会,擦净眼泪,“求三公子让我进去为亡夫祭拜一二。”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岂能容你撒野?”白瑾转头看府内的仆从走动,停了会,又放软语气,“念在大兄的份上,你与孩子说几句便走吧。五百金我会尽数给你。”
渝舞果然蹲下身,与无忧说了几句话,又对白瑾道:“亡夫离秦中之前,为这孩子另取了字,字祈乐,祈祷上天庇佑、安乐一生之意。亡夫说丞相对这孩子期望甚大,但我们并不敢给孩子如此大压力,因此取了这个字;如果这孩子有福,未来真能安定天下,也是上天庇佑的功劳。”
“我知道了。”白瑾烦躁地挥挥手,抓住白和的手便扯进门去。
白和回头要抓阿母,没想到阿母竟不看他一眼,扭头离去了。
白自清心疼长子遗孤,多加看顾,没想到这孩子竟似一个哑巴一样,整日不说一句话,也不爱动,保母叫他坐在那儿,他便能安静坐上一天,只拿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周围的人。白自清看顾了几日,见这孩子还是不说话,也不禁心想当初这孩子是不是哑巴来着,又添了一份伤心。
三月阳春之时,高阳王带着世子来庆贺高宗登基。
高宗是韩宗第十一子,自幼在高阳为质。韩宗去世,未及立太子,各王子之间争斗不断,王子悦由高阳派兵护送入秦中,得以顺利继位。现在高宗登基,高阳王带着太子亲来恭贺,高宗自然十分高兴,率百官迎接高阳王,又于宫中设宴款待高阳王,顾虑到高阳太子才三岁,过于年幼,而宫中又没有适龄的小王子,因此高宗命大臣们携带同龄幼子入宫作陪。
白丞相收到旨意却是十分为难,他瞧瞧自己的嫡系一脉,白珙仅留下哑巴孤儿一个;白璜无子嗣;白瑾只育有一女,可惜还在襁褓。“真是后继无人呐。”白自清揉着太阳穴暗自苦恼。蔡夫人却是爽快地替夫君做了决定:“带无忧去吧。无忧是咱们白家的嫡孙,入了籍册的,朝中那些人都巴不得讨好他;就算无忧不会说话又如何,哪个没眼色敢欺辱他?”
“那可是高阳太子。”
“太子又怎样?我们无忧长得这么漂亮,他忍心对咱们无忧不好吗?”蔡夫人一点也没白自清的忧心忡忡,握着白和的小手笑道。
白自清无奈,最终还是携了白和入宫。如蔡夫人所说,初次露面的白和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看重他身份的,有惊讶他容貌的,总之各种褒奖夸赞,络绎不绝。便是顽劣的高阳太子,也眼睛一亮,偷偷扯着高阳王衣袖说话:“父王,那个阿妹好漂亮!”
高宗听见了,也看了过去,原来是白自清的嫡孙,他听小黄门提过,这个孩子阿母是秦中有名的歌伎,孩子肖母,生的十分精致,倒是和白家人没什么相似之处。于是笑道:“太阳,那可不是阿妹,是阿弟。”
“那我要去找阿弟玩。”
高旭蹦着跑到白自清身旁去了,拱手地向白和行礼,用着半生不熟的秦荃话[1]说道:“阿弟好,我叫太阳,大名叫旭。阿弟叫什么?”
高宗心喜小太子的活泼,也不计较他在宴会上的失礼,只听见他的大名后,转头向高阳王笑道:“旭?九个太阳的旭?”
得到高阳王的肯定,高宗以袖掩面笑得更欢了:“你这是有多么喜欢太阳啊?乳名叫太阳也就罢了,大名也是旭,再怎么心生欢喜,取名也不能这么直白啊,听着引人好笑!”又道,“当初孟师傅教导诗书礼仪,叫你学习,你还净跑去玩,瞧你现在取得什么名!听说白家的嫡孙有字,是给名做解意补充的,等太阳加冠,我也给他取个好听的字吧。”
“旭字有什么不好?我和你嫂嫂都希望他可以像太阳一样光明热烈。”又听到高宗说要为高旭取字,高阳王笑道,“那就交给你了,这种事当是你们大陆人做得好。”
话分两边,这边高宗和高阳王说笑,那边高旭不顾白和愿不愿意,硬拉着他坐到一处玩去了。
高宗瞧高旭和白和玩的开心,放下酒杯,和颜悦色问道:“太阳,你喜欢仲父这儿吗?”
高旭不明白为什么高宗要用秦荃话说话,但还是用秦荃话回道:“我喜欢弟弟,也喜欢仲父。”
“那留在仲父这儿好不好?你喜欢弟弟,留在这儿就可以每天和弟弟一起玩啊。”
白自清一时懵了,心道:“高宗这是要扣太子为质?”可瞧高阳王的脸色,又不是这样。细细一想,莫非这事是高宗与高阳王私底下商量好的,能将储君托付给盟国,高阳王可真乃赤诚君子!可转头想到诸侯各国彼此提防竞争,朝中又是党派勾结的局势,心里又叹道:如今时局不比以前[2],只恐有负高阳王赤诚之心了!想罢,他婉言提醒道:“太子金贵,只是我的这孽孙性格却不好,恐冒犯太子。况且,太子年纪尚小,过早离家也非好事,大王不如再往宗室挑个成年的公子来罢。”
高阳王不知秦中朝廷混乱,只当作白自清爱惜后辈,拱手谢道:“多谢丞相美意,但愚子既身负两国邦交之任,岂可因年幼退缩?况秦荃高阳既为同盟,孤信秦荃会替高阳好好养育这孩子。”言罢,大王宣布将高阳至宝——圣灵石送给太子护身。
太子此时也道:“阿忧性格好着呢,才不是不好!父王,我要和阿忧一起玩!”他紧紧抱着白和,压的白和一株嫩竹弯了腰,他自生欢喜,却是被高阳王一把抓了过去,按在手底下叫他不得动弹:“不许欺负阿弟,否则揍你!”
殊不知白自清此时心内大惊,他这孙儿才归府,乳名尚且没几人知晓,怎高阳太子就知道了呢?他暗暗打量这个出人意料的小太子。小太子和他族人一样,血糊糊一双红眸,不对视也令人觉得不舒服;此时盯着一处,更是邪恶地远甚那画中的厉鬼,让人心惊肉跳。只是白和却未被吓哭,倒真是奇怪!
高宗举杯笑道:“那朕今天也在这立誓,朕在世一日,秦荃与高阳邦交安好一日,秦荃高阳边境互市友好,永无战争。”
宴会结束,白自清要带白和出宫,没想到白和不肯和高旭分开,一拉他他便泪眼汪汪的,让白自清好生为难。
高旭也不愿白和走,抱着他不让他离去:“父王,我们把阿弟带回家吧。”
“别胡闹!”高阳王也是十分尴尬,催促着高旭快松手。高宗被这两一见如故的小孩逗笑了:“太阳,你不是要和仲父住在一块吗?你阿翁把阿弟带走了,你去哪儿见阿弟?”
高旭想了半天,点点头,道:“对啊!阿忧,你家去吧,我有空就去看你。”他说完,还学着阿母的动作拍拍白和,状似安慰。
白和听高旭的话,终于肯和白自清走了。
回府后,白自清想到高旭所说,有意和白和说话,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白和仍是不愿开口,逼得急了,便是要哭,白自清无奈,只得吩咐人带白和下去。
“难道高阳太子倒是大公子的福星?”黄公与白自清喝酒时,听他讲述宫中发生的事,不禁感慨,“之前见大公子都是不爱理人的,怎生一见高阳太子就欢喜上了?”
“谁知道,我是不大喜欢高阳人的那双眼睛,太骇人了。”白自清想起嫡孙抗拒外人模样,叹气道,“罢了,他喜欢便喜欢吧,总比一辈子不说话的强。”
很快,白自清意识到自己当初高兴地太早了;与黄公喝完酒没几日,便听得云心斋传来消息,大公子常一个人在后院中玩,一个人笑,很是奇怪。
白自清担心孙子惹上妖孽,一面派人去神台请琉州师君,一面带人亲自往云心斋去。蔡夫人心想白和不喜说话是因为不习惯白家,遂特意带他去云心斋居住,免得主宅人多口杂,提起旧事惹他伤心;还想着一层,白和母亲身份地位,难免家里会有人以此做文章欺辱他。
他刚到云心斋时,听闻白和刚跑去后院,心里着急,带着奴仆直往后院寻去。到了后院,发现竟没有一个奴婢在此。白和身边围着几只金色的、寻常难见的蝴蝶,略微触碰到,飞舞的蝴蝶便发出声音:“阿忧,我到了,来开门。”白和听完便往后门去,踩着石头打开门,偷偷放高阳太子进来。两人进来后,一个追,一个跑,做起游戏来。
白自清心下惊诧,让人暗暗查看,才知道事情原委。原来这几日都是高阳太子来找白和玩。自高阳王归国,高阳太子便再也不肯乖乖待在宫中,不知从哪打听了云心斋所在便每日都偷偷甩了宫中的小黄门跑过来。
高阳太子进不来云心斋,便使用仙法变出讯蝶来通知白和,让他给自己开门。高旭在宫里时,也常用讯蝶来和白和说话,所以,白和的保母能听见说话声,却看不见人,只当是鬼祟做怪,慌慌张张禀告上来。
白自清骂了一顿跟着的人,又罚了后院的管事:“这次我先饶了你们。若是再有你们不尽心或者放大公子一个人的事发生,看我不剐了你们!”他既骂且喜,蔡夫人挥退仆从,忙问他笑是何缘故,他方道:“圣灵石纵是宝物,但只认贤主。太子能用仙术,定然是……”他抿了下嘴,话意到此便了,又叹道,“只是咱们今上到现在连个姬妾也没有,也不懂教育孩子,只一味宠溺,谁知今后会落得个什么性子!太子性子本也有点顽劣。”
蔡夫人笑道:“今上年轻,主君也上疏谏一谏啊,也不能把太子的教育单丢给今上啊。公学里头也要问问,久没有王子公主在里面读书,那些师傅也不知还懂教书不?不要净教些聱牙佶屈的文章,叫人头疼。”
[1]大陆诸侯国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但诸侯们因担任中央朝廷的官职,会主动学习秦中话,久之秦中话成为秦荃对外的官话。
[2]诸侯间素来有派公子为质的习俗,就连琉州属国江国和纪国,云丘护卫国西邙,高阳和北翟也不免世俗,与秦荃诸侯国也多有往来。此行原是表示各国结盟交好的诚意,可随着各国局势紧张,为质的公子随时会变成辖制本国的工具。白自清担忧即使秦荃和高阳不交战,也恐太子继位被人挟持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