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九 我是我,第三节

  都说小孩子不记事,至少在五岁前不记事,但是高天佑却是清晰地记得自己出生至今的事;当时也许并不明白事情背后的含义,但是记忆却是清楚地存在。

  那时,异子降生,红光冲天,昭化的花草树木瞬间枯死化作干枝,死气沉沉。

  父亲持剑站在门外,屋内红光太甚,以致看不清站在门外的父亲的脸,铁剑在红光中闪烁这冷冽的光芒,锋利而刺眼;耳边是母亲虚弱而压抑的哭声;接生的嬷嬷坐在地上一个劲想后退,却不能移动半分,只能惊恐地看着被她摔在地上的婴孩。

  为了活命,或者说,王子为了让他活下来,带着他前往圣人之地——云丘;自此,他便在云丘留下来了。

  高天佑清楚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父母而去往云丘的,并非朝拜,而是为了活命。

  两岁的生辰刚过,便是朝拜日了。小小的孩儿走路还不稳,想伸手拉住师傅的衣角,却记得师傅的教诲,小手合十,步履蹒跚,紧紧跟随在师傅后面。

  荒野寂寥,灵山巍峨,朝圣的人们安静而又虔诚,自云丘各地前往牧天所在的明神宫。

  云丘的日子枯燥而乏味,小孩子的日子也枯燥而乏味,晨钟暮鼓,经卷梵咒,一日又一日,太阳升起复落下,牧天走了一代又一代,千百年来,明神宫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寂寥无一丝波澜。然而今天,高天佑听见前方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这是明神宫内从没有过的,他疑惑,抬起头看看这个在明神宫放肆的人,是个少年,与王子年纪一般大的少年,也许年纪要大一些,高天佑还分不清楚,都是带着孩子气的一张脸,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只是一双红眸,一双褐眸。

  “是你这小家伙啊,一眨眼,竟然长这么大了!”少年惊喜道,欲伸手召高天佑上前来,却是被随从的侍从挡住了,仍是笑眯眯地道,“小家伙,你是来找阿睿的吗?他在后殿,正和牧天说话呢。”

  高天佑听不懂,只记得师傅教导自己的话,学着师傅的样子抬手在胸前,嗯……似乎好像有些不一样的样子?小小的孩童意识不到自己的姿势与师傅有哪里不对,仍是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

  “倒是比你们王子讲规矩些!”少年笑道,“走吧,带你去见阿睿去。”

  小孩儿懵懵懂懂地望着少年,纵使少年明媚有如夏日繁花,他不认识他,便不大愿意跟他走,但他听得懂“王子”这样的字眼,踌躇半晌,还是鼓起勇气随他去。

  他是记得王子的。

  “哈哈,服不服?再让你们一只手如何?”凌霄殿前传来王子睿的声音,年少的骄傲带着不可夺的自信。原来王子睿正与人玩耍,他仗着天生神力,一人对战好几人,却是在那几人的围追中躲避闪让,身形潇洒,然后一个转身,将那几人都打倒在地;这时,王子睿弯下腰,将右手背在身后,对那几人道,“来过,再让你们一只手便是。”

  这里虽不是练武场的草地,地上却也铺着厚厚的褥子,哪里就能摔疼了人,那几个与王子睿对练的人却趴在褥子上夸张地道不行不行,刚刚被你踢得痛死了,已经站不起来了。

  王子睿却是不信,想要伸手去拉他们,却被这几个坏心眼的小子趁机按在褥子上,高王子睿瞅见空档,脚扫倒其中一人,身体往另外一侧一滚,然后饿虎捕食一般压倒剩余的人,却是防的了这个,挡不住那个,没有被压制的人也扑过来压在他身上,故意在他身上挠痒叫他使不上力来。

  压在最底下的人真的叫喊起来,却是大笑着喊痛,怎么也让人相信不了。

  守在旁边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王子。”小人儿冲那被压在地面上的人叫道。

  “小家伙!”王子睿推开压在身上的几个人,结束了这场玩闹,盘腿坐在地上,眼睛里还带着玩闹时的喜悦,亮如星辰。

  “哟,小家伙,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小人儿还分不清疑问句和实是惊叹的疑问句,只当王子问他,便照常回答。

  “哈哈!过来我这,我看看你长多高了。”王子睿一把搂住高天佑,揉乱小孩儿柔软的红头发,笑道,“小家伙,装什么大人!你这年纪,就该赖在阿母怀里哭闹撒娇。”

  小孩儿哪里有爱哭爱闹爱撒泼耍赖的呢?无非是仗着父母的宠爱任性而为罢了。高天佑自出生后便离家送往这巍峨的明神宫中来,偌大的明神宫,除了奉守明神宫的宫人,只有师傅与他两人,每日看着朝圣者自灵山下而来,又离开明神宫回归山下的居所,人来,人往。

  “没关系,今天就在我怀里撒娇好了。”

  小孩儿不懂撒娇,也不会撒娇;也许师傅会撒娇?他歪着头暗想,也这样去问师傅。

  牧天摸着花白的胡子,沉吟半晌,慢慢道:“为师也不知何为撒娇。”

  不管高天佑是否明白了何为撒娇,随着时光流逝,他一日日长大,猛地一瞧,已经初有少年模样了。

  十四岁时,高天佑获准前往高阳。

  循着记忆中的路,走过云丘的荒凉,两界山的雾障,高阳的皑皑白雪,走过心中的欣喜与彷徨,希翼与恐惧,梦中排练了一遍又一遍,真正面对记忆中身影不再清晰的父母,他却不知该如何对待。

  “也许你该扑进他们怀里,撒撒娇,不要害羞,他们是你父母,难道还会笑话你不成!”曾经的高阳太子也已成了大王,只是还如少时爱逗趣他。

  “他们害怕我。”

  “不要冷眼观察你的父母。”高阳王拍拍他的肩,“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他们怀里,向他们撒撒娇,懂吗?”

  “……像小王子一样吗?”

  “哈哈,你若是不会撒娇,就学学太阳吧,他可是很会撒娇很招人喜欢呢!”高阳王毫不掩饰对儿子的喜爱,“太阳,来,咱们笑一个给天佑哥哥看。”

  小王子骑着木马假装自己是骑在高高的大马上,“呼呼喝喝”正玩的起劲,听见父亲唤自己,捧起脸笑的见牙不见眼。高阳王最近发现小王子有个可爱的动作,便是捧脸笑,也不知是和谁学的,听到“笑一个”就会双手捧着脸笑成朵太阳花样,着实让人喜爱。

  也许天不遂人意,也许阴差阳错,也许命中注定……

  高天佑再次鼓起勇气拜访自己的父母,却是无人应门,他立在门外,大雪自天上而来,纷纷扬扬。

  是否有怨恨父母不亲?高天佑不知,他总是记得出生时,母亲压抑的哭声,父亲举起又无力落下的利剑。也许如大王所说,他们不是不爱他,他们只是凡人,惧怕是人之本能,不该以此责备他们。

  只是,他觉得尴尬。

  他在回来的路上遇见过远行返家的孩子,那是他借宿的人家。

  半夜回来的游子,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寒气,老父母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声响,叫了声:“谁?”

  “我。”

  没有姓名,一声嘶哑的回答已经足以让老夫妇断定来人的身份。

  掌烛推门,夜归的游子已被幼弟幼妹们围住问个不停,老丈人握住孩子的肩骨,捏捏,道:“不错,长结实了。”老妇人摸着他的棉衣,叹道:“太单薄了,家里有厚棉衣,今年新做的。”

  他透过窗户的缝隙偷偷往外瞄,莫名有些安慰,感觉一直不安的心安稳了。

  如今,他站在门外,鼓起勇气再次拜访他的父母,檐外大雪飞扬。冬日日落的早,也不早,天一眨眼就黑了,他望望西方只剩余光的天空,回头看见四邻已点亮烛火,终于,再次抬手叩门,道:

  “我走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门内的人,该是叫“阿翁阿母”的,可他张了张嘴,始终叫不出口来。

  思量再三,他决定回去云丘,在宫中拜别高阳王时,得知小王子——骑着木马假装自己在骑大马,很会撒娇能讨人喜欢的孩子——在明年开春就会送往秦荃为质。

  高天佑低头看着拉着他手要他陪着玩耍的小王子,思之再三,蹲下身对小王子道:“王子,我教你传音符,将来王子有任何事,都可以用它来找我,天佑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做到。”

  他凭空画符,口中念念有词:“灵通大道,贯彻四方,以风为媒,传讯立达。”小小的讯蝶从符咒处飞出,翅膀上带着一点儿光,绕着他与小世子缓缓飞行,在大殿中形成一片星河。

  父母不亲,高天佑终究还是怨怼的,更多的是想放声大哭而不能的隐忍。

  “师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有喜怒哀乐?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像古井的井水一般毫无波动?开心会笑,伤心会哭,生气会愤怒,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并非是不能喜怒哀乐,而是克制自己因这情绪而来的冲动。”牧天叹了口气,手抚在弟子的头上,“云丘掌控的力量太过强大,我们需要认识自己的力量并学会畏惧它,畏惧我们的力量会造成的后果;没有畏惧而一意孤行,没有克制而随性而动,谁也无法预计这举动会给人世带来多少灾难,无论我们是有意还是无辜,人世承受不起云丘的力量。”

  “我们的先祖,不在乎人世,随心随性,给人界带来了一场又一场灾难,黄沙蔽日,血流成河,这都是我们先祖的罪孽。畏惧力量,克制心性,当你掌控一样东西时,你就得学会畏惧它,克制自己。”

  牧天手抚在弟子的头上,垂下眼,叹道:“想哭,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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