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我是我,第四节
高天佑还是同样的沉默寡言,但所有熟识他的人都知道有些不同了,并且他们清楚地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高阳一夜之间国灭。
高天佑不说回高阳去,也不打算去求牧天,似乎这事与他半点干系也无,却于半夜惊醒,呕出鲜血来。
“怎么了?”同宿的好友从睡梦中抬起头。
高天佑于黑暗中看着手上的血迹粘稠,回答道:“我入魔障了。”他的语气那么平静,仿佛在说今夜月色很好一般。
他回想自己在明神宫的回答,那是高阳国灭的第八天,面对高阳的流民和北翟派来求助的使者,他是怎样回答牧天的问题的呢?
“不是说应该不应该,而是不能。世间诸事自有命数变化,云丘强行插手其中只恐令人世大乱。”
高天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说出这番话后,使者一头撞向盘龙柱,若非牧天连忙施术救下,否则鲜血就该染红了灰白的石柱。
云丘是绝不能插手俗世事务的,救助亡国的流民可以,插手大陆的争斗却是绝不允许,高阳与北翟并非不明白,云丘的力量太重,轻微一个举动便会引得大陆天翻地覆。云丘明白,高阳与北翟也明白,但流民与使者不接受,自己也同样无法接受,为了大义,就要看着自己的国家覆灭而置之不理吗?
高天佑知道自己堕入了魔障,第二天清晨便向牧天请命去大陆历练。
“弟子无法坐视高阳灭国而不协助,特请命往大陆援助流落的平民,还望师傅应允。”
“在去大陆之前,为师问你一个问题,何为神?换句话问,为何我们要保护世人?我们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吗?”
云丘仙人只是一种说法,当年的大陆人为何称云丘人为仙人,时代久远,原因已是不可考,或许是因为云丘人长寿,或许是因为云丘迥异于大陆的习俗,或许是因为云丘强大的神力。现已无人知晓。那么云丘何以自认为神呢?是因为大陆称呼便成了神,还是云丘想要这种称谓呢?
若是说因云丘救助流民而成为神,或因一心护卫天下称为神,那么,是谁规定云丘必须约束自己甚至牺牲自己呢?能教一个人牺牲自己,能教所有人都成为这种自我奉献式的悲伤人物吗?所谓神的定义和界限是什么呢?
天佑沉默许久,听从心里的话,答道:“弟子不知。”
“为师也不知道。师祖,为师,你,甚至你以后的弟子都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为师愚钝,至今想不明白,也许你们能回答这个问题。”
自此,高天佑离开云丘前往大陆历练。
“云丘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还知道自己没有慈悲之心,不像琉州,擅自以神自居,开口闭口就是为了黎民,为了苍生,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慈悲。
“别说什么圣人圣心之类的蠢话!世上千百年才能出一个圣人,琉州个个都是以神自居,以圣人自居,可别叫我笑话了!云丘也没好到哪里去,畏惧自己的力量?灵力越大,拥有的自由越多,妨碍的障碍越少,如何需要畏惧?因畏惧力量而约束自己不去使用,与懦夫又有何区别?
“看我做什么?我就是你!”
风雨摇摆,破屋之间,火光熠熠,两个同样装束的人隔着火堆面对面而坐,红发红眸,剑眉星眼,一模一样的面容。
良久,其中一人道:“你不是我。”
“我是你。”对面的人肯定而又嘲讽,“你所想的,我都知道;我所说的,皆是你所想。例如明神宫拒绝高阳使者那番话,可真是虚伪,不是吗?借着大义之名,实为龌蹉之心,口中说着不牵连人世,心内分明想着过往,想着十四岁那年的自己,在寒冷的冬日被父母拒之门外在雪地里苦苦等待了一天却不得见的往事。因着怨恨,才拒绝高阳和北翟使者的求救。”
“你休要胡说!”高天佑面色苍白,“云丘不干涉人世,乃四岳十二睦共同商议定下的决议,非我一人所能决定的。若我是为了私心,四岳十二睦也是为了私心不成?”
“你不必强作镇定。你瞧,我连你心里害怕什么都知道,心口不一,云丘大忌,你不会不记得吧?云丘自古以来没有善恶观念,因着仙神道没有藏私一说,云丘将善恶分得简单明了,善便是善,恶便是恶,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恶是恶,隐藏在大义名下的恶也是恶。”
高天佑面色突然变化,变得惨白,强撑着精神等到第二天天明。
他打定主意不与这恶魔说话,能化作人形并看透人心,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他既然不理他,自然也不会去听他的鬼话。
高阳灭国,北翟王子与公主被俘,流民千万,路有饿殍,高天佑每日忙着收拢高阳亡国的平民已分身乏力,恶魔却不肯放过他,每日在他身旁怂恿:你不知道是谁害的你国破家亡吗?你不想向他们复仇吗?别装了,你表面装的再若无其事,我也知道你心里已恨不得杀了那仇人千万遍。你若是害怕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交给我,我会帮你控制它的。
高天佑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一般,径直穿过恶魔继续往前走。
天佑领着流亡的人们去往西邙。高阳灭国,北翟被俘,护卫三国仅剩了西邙,他在西邙安顿好流民,便向西邙长老告辞继续前往大陆寻找流亡的国人。
长老见面前的少年面色不虞,已猜到他有难言之隐,终是不忍:“道君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有恶鬼。恶鬼在引诱我堕入魔障。”高天佑将近来的事如实相告。
长老听后却是抚须笑道:“这并非恶鬼,而是人欲,道君不必为此烦心。人都会有欲望,它也不是什么邪恶的东西,虽然有时,它在引诱我们,但是它是我们内心的所思所想,不用惧怕它,也不要逃避它。”
“不要逃避它?”
“是的,这正是凡人非凡所在。人欲不总是好的,更多时候,它在引诱我们去做一些错事,凡人为了不犯错,制定了各种规章去约束人欲,约束自己的行为,这于仙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仙人没有对错好坏,他们凭着自己的心去感受世间的磨难,从而安抚世间。但是,凡人不同;天生的好人善人对凡人来说,太难得了,人世更多的是约束欲望的善人好人。有欲望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懂得如何去约束它。”
“我不大懂……”
高天佑自幼在云丘长大,学的是仙神道的思想;可他本是凡人,初心便与仙神不同,涉入凡世后,才似乎能看清人世的欲望,却又如雾中观花,不甚明了。
就像博彩一般,纵使心里对其厌恶之际,仍是笑容满面道:“再来一局玩玩吧。”高天佑已经厌烦了自己不坚定的心,却仍是一再受到恶鬼引诱,夜深人静,长老的话一遍遍谴责他的良知;待到天明,他又穿上华衣,扶正羽冠,命随从驾车赶赴喧嚣而又浮躁的六世家宴会。
高天佑离开西邙后,进入莒国境内。
莒国本是最早与秦中抗衡的四大诸侯国之一,因为曹夫人为平衡诸公子势力而提拔大臣地位,以致大权旁落;国君权利被架空,世家大族互相攻伐,而世家之中,姚代吴陈邢魏六世家权力最大,彼此争斗不休,近年来连在国君面前维持基本的友好也做不到;六世家在自己管辖境内制定不同政令,征收税赋,宛如一个小诸侯国,实际分割了莒国土地。
恶鬼听着莒国国人抱怨,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找些乐子吧。”
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华贵衣裳,车驾侍从,云丘苦修的道人摇身一变,变成了长袍宽袖的仙官。
高天佑忍不住,问:“你想做什么?”
恶鬼瞥他一眼,跳上车:“你瞧着就是。”
不请自来,傲慢而又无礼地命主人出来迎接,云丘仙人的身份抵消了主人的不愉快,相反,主人带着宾客急忙从宴席上下来迎接仙人,亲热的仿佛他真见到了阔别十数年的老友。
恶鬼迅速博得了宾客的好感,也博得了主人家美丽的女儿的芳心。
“可惜,我是修行的道人,已立誓将我这一生奉献给世人,若我是自由之身,我一定娶你为妻。”恶鬼矜持有礼,语气真诚而不作伪,“上天真是作弄人,我既已立誓献身云丘,又如何叫我遇见你呢?”
既有缘无份,又何必在此引人多心,恶鬼退后两步,不再说话,像个正直君子一般;美丽的姑娘望着他,双眼饱含泪水,欲落而不落,坚强之下的脆弱更引人想要好生呵护她。
“别走。”她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话。
女儿家的心事不瞒人,特别是在爱她的人眼中,她的一举一动,都揭示了所有事实;魏然订婚不久,便见心上人神情隐忍,日日想着别的男人,哪里受得了这委屈,恨不得生剐了高天佑。
“敬启,
余知仙人不日要离开莒国继续游行大陆,现在寒舍备下宴席,特为仙人践行。
魏然。”
高天佑有些犹豫,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恶鬼趿拉着鞋从房中出来,抽过请柬瞧了一瞧,笑道:“叫你家公子等着我吧。”
恶鬼对游戏人间总是怀着难以想象的热衷,高天佑警告他收敛些,恶鬼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一挑眉:“你玩的不开心?”不待高天佑回答,他又道,“我瞧你玩的挺开心的。”
恶鬼害的魏然颜面大失,魏然岂会善罢甘休。果然,车驾刚到魏府门口,便有仆从上来请高天佑进去。高天佑初到此地时,也日日与这些人厮混在一起,每晚笙歌酒醉,打赌嬉戏,度过在此的难磨的日子;后恶鬼搭上了主人家美丽的女儿,竟肯稍微放松一点这样的生活,花费大量心思取悦那美丽的女儿,得手后,恶鬼又嫌弃这样的日子没了刺激,一心要往别处去。
魏然没喝酒,脱了上衣,和一堆醉汉聚在一张木桌前赌钱,他坐庄,看起来已赢了不少,见了高天佑,叫道:“来这儿,玩一局。”
失了心上人的男人的语气总是不友好的,高天佑虽觉得不关自己事,却仍是有些不安,恶鬼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啧啧有声,绕到魏然对面,推开原本坐在这儿的胖子,一屁股坐下来:“赌多大?”
“口气别放这么大,你有这么多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