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女子本刚,第九节
被父亲捉拿回府后,白秐便将自己锁在房内闭不见人;白瑾见几次端往白秐房中的饭菜又原样返回来,终是心疼女儿之心占了上风,命人去请白和来劝说白秐。
白和跪坐于其面前,问道:“叔父是打算让步吗?”
“没有让步,但也不允许她自残身体。你看着情势劝吧。”
“唯。”白和领命。
隔日,白和以送饭名义来到白秐房外。白秐将自己锁在房内,几日不曾进食,身体衰弱的迅速,拉开门的手掌瘦骨嶙峋,稍用力愈发明显。
白和上前扶住无力欲跌倒在地的堂妹,不忍道:“无虑,看来叔父是宠坏你了。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身为宗室子女,身上就该背负起宗室的责任,为了家族放弃情爱也并非你一人,你的兄弟姊妹皆是如此。
“我们生在宗室,受百姓奉养,享荣华一生,自当负起宗室的责任。城外军营的将士,有几个是自愿送死的呢?他们也是盼望着一家团聚的呀!一位世家女和亲,可换来三军平安,可保两国和平十数年乃至百年,宗室不牺牲自己的女儿,难道要百姓牺牲她们的父亲与丈夫吗?”
“大兄,有话就明说吧,是我阿翁叫你来劝我的?”白秐却是第一次避开白和,又不想在大兄面前落了面子,故放慢脚步,一点一点踱至榻前,歪靠着圈椅坐下,讽笑道,“那是我阿翁,我哪里不知道他,他是为了百姓吗?不过是想笼络诸侯,掌控大权。”
“叔父可能存在私欲,但叔父也是秦中丞相,所谋亦是为了秦中。”
“大兄,咱们都明白,若是我能上朝为他谋利,你还会在这和我说什么宗室责任吗?宗室的女儿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选中我做棋子无非因我是他嫡亲女儿,所换取的利益能更多而已。”
叔父的心思昭然若揭,的确没必要用家国责任来掩饰,白和放弃与堂妹深究这一谈话,只坐下讲述事实道:“可你不能上朝。大陆女子是无法像男儿一样入朝为官的,这点你也清楚,否则不会私逃。三叔所为的确过分了些,但并没有错。”
“大兄,大陆女子只能倚仗婚姻和男人,这点是铁律吗?陈国朝堂上男女皆半,燕国许女子入内朝为官,曹国许太主治下涌现了多少卓越的女官员,我不能入朝是我能力不足吗?我只能靠出卖婚姻来换取利益吗?我更接受不了的,是他真这样冷血无情,为了交换更有利的支持就要将他的女儿当做一件物品交换出去。你知道那日他说什么吗?他说所有人对白家都只是一件物品,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他自己。所以他为了金钱娶了我阿母,还想让白程与木府结亲,好笑的是白程自己找了个资本雄厚的亲家,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白秐说到激动至情之处,眼中泪光闪烁,她撇过脸,深叹口气道,“大兄,这就是我的阿翁啊。”
白和一时无言,只得转想他法;主意既定,才缓缓道:“无虑,你知道闵行被赶出白府了吗?”
白秐愣了一下,冷笑道:“怎么?他已经黔驴技穷了,想着拿闵哥哥来迫我就范?他怎生不想想自己是冷血的,女儿就能是个多情的;还是觉得女子必定重情,要为这虚妄的感情受困?大兄,我不妨明白和你说,我不要联姻,是我不要将自己隐没在别人的名字下,我不要被人介绍时以某某夫人的名称,我要堂堂正正以自己的名字存在这世上。我也不愿重复阿母的生活,每天围绕着丈夫儿女团团转,看族人的脸色,查探丈夫的踪迹,和丈夫现在的或将来的女人争宠,然后将希望寄托于儿女身上,却又不希望儿女能获得幸福。大兄,如果你也逼我过这样的生活,我会疯的!”
白和并不答堂妹的话,只继续道:“叔父并没有伤害闵行,相反,他会保证闵行这一辈子好好地。无虑,无论你是答应嫁给曹国君,或者是为了抗婚绝食、自缢,闵行都不会受到丝毫伤害,甚至能出任官职,让他好施展自己的抱负。但是无虑,你要知道,死并非艰难的事,反而是活着,活在别人为保护自己而牺牲的愧疚里,对重情义的闵行来说,才是比死更辛苦的事。当然,时间终会流逝,闵行可能会淡忘这些事情,只是不知失女之痛是否也这么容易淡忘?”
“他要做什么!”她紧张道。倏忽,她又跌回座上,无力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野心勃勃,锱铢必较,若是有人敢坏他的计划,他恨不得将那人剥皮刮骨;这样冷静地往人心尖上捅刀子,不是他的所为。”
“无虑,没有人受伤,这些都没有发生,事情的掌握权还在你手里。”他伸手想要安抚堂妹的情绪,却被白秐侧身避开了,“你不顾及自己,总还要顾及活着的人吧;不止是闵行,我,还有三婶,三婶一生的希望只有你。”
“果然这样冷静地捅刀子的人当是大兄。”她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骄傲,微笑着说道,“大兄,你比我阿翁可可恶多了。”可那微笑,比放声痛哭还要难看。
“无虑,无论大兄做了什么,终是为了你好。”
“拿我阿母逼迫我?”
“我只是点明你选择的结果而已。”白和看着堂妹痛苦,也不免心痛道,“无虑,你现在与三叔斗狠,却没有想过这斗狠的结果。你自己也清楚,三叔不会受你的拿捏,宗室里的女儿也不止你一人,只不过利益不如你而已,无虑,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阿翁不会受我的拿捏,所以,你们拿我的软肋来对付我?”白秐冷笑,只是有气无力,显得没那么刻薄,“来世我真不愿意再为你们白家女。”
白秐的不满他并不能十分理解,因而也不能理解堂妹为何如此抗拒联姻,心想她既要独立平等,那也并非不能,遂道:“无虑,既然你想要平等独立,嫁去曹国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曹国已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对女子的管束较为宽泛,且我已为你求得天子和灵主证婚,将来你背后便是秦中与琉州,曹公冉小瞧不得你;再等一年两载,你生了孩子,便可要求和曹公冉共治,若要进一步,也不是不行。”
“大兄这是欺我不懂吗?经许太主把持朝政数十年,曹公冉怎可容忍国中再出一位许太主,若是他性格绵软倒好说,偏偏……算了,成王败寇,我自当遵命嫁去曹国。”
此事既定,白秐向里躺下不愿再说。白和观堂妹态度怨极,叹了口气,正要推门离去,白秐又忽而叫住他。
“我有个问题想问大兄,望大兄能如实答我。”她背对白和,仍向里躺着,“大兄,此次消息……败露是否是大兄所为?”
“你认为是我么?”
“……我想了很久,这消息是怎么败露的?书画中没有一言一语表露出我要逃跑,阿母如何猜到?闵哥哥看得懂暗号,可我担心他过于死板,将此事告知阿翁反坏了我计划,所以我只挑了《观上元节》、《嬉戏》两幅画给他,他至多以为我想出去游玩,按照闵哥哥的心性,定是劝我好好待在闺中,所以,我只担心他不肯于偏门外备车,却不担心他告密。大兄,我与闵行间的事情,暗号也好,私语也好,从未瞒过你……”她顿了顿,终于将内心痛苦吐露出来,“大兄你和阿翁他们一样,从来没觉得我能做大事,你也觉得我跟平权派生了太多古怪想法是不是?”
“不是。”白和斩钉截铁道。他没有对此话再做解释,只以这短短二字做了这场谈话的结束语。
出嫁前三日,白秐按规矩搬进了高耸入云的牵云阁。曾经她梦想踏入的高台,现在囚禁着她的自由。家族的所谓道义、责任、使命,如同一条条铁铸的锁链将她束缚在这高楼上;而父母,则是这些枷锁中狠狠刺中她心脏的那根木桩,将她钉在高楼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恨不得打破这一切,推倒这座矗立秦中数百年的高台,可她不能。
白秐母亲按秦中风俗在出嫁前夜入牵云阁为女儿添妆,祈求其一生幸福和满。“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相逢……”她听着老嬷嬷念着祝福新嫁娘的吉祥语,却猛然发现女儿面沉如死灰,惊吓着喝退服侍的众人,握住白秐的手,一面摩挲她的脸颊,哀声道:“从夏天就这么瘦,怎么也养不出丁点的肉来?”
白秐拿下母亲摩挲自己脸颊的手,平静道:“阿母不知道我为什么养不胖吗?
“往事如前尘,随风忘却了罢。从现在起,你已是他人妇,再非白家姑娘。你若想未来顺遂安好,便忘了过去的一切,只当自己是新妇,记住你是王畿秦氏女,重新开始。记得了吗?”
“……我记得了。”沉默片刻,白秐终于于母亲担忧的目光中,出声应道。
她听着窗外呼啸风声,只觉得身上疲惫不堪,好似耗尽了对生活的希望,再难支撑自己走下去。
秋,曹国君与白家女于秦中成婚,琉州灵主和秦荃天子为其主婚。